一百 三十八节 赤 魂(1 / 1)
扒开无谓的衣服、易腐的皮肉,下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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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的哨声一长两短,强烈撞击着众人的耳鼓,仿佛无边的黑夜也会被这声响生生撕裂开来。
屋中大家面面相觑,四个人的表情惊人的相似。
玄武来夜袭了!
哨声一长两短,说明玄武的兵力已经越过了第一道防线。
“该死!”右将军咒骂了句,转而将目光迎上对面的父亲。
父亲似乎在侧耳倾听一般,表情不动。倒是一边的姚军师有些坐立不安,眉宇之间尽是焦虑。
“来者不善啊。”父亲慢慢的说:“速速前去箭楼调度战事。军师留下。”说完,父亲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可退下了。
为何将姚军师留下?我与父亲对视了一眼,从他那里看出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右将军一同退了出去。
屋外星光黯淡。
的确是夜袭的好天气。我没由来的冒出这个结论。耳边反复听到凌乱的脚步声,仰头望天,心中不由的问,这样的日子还得多久?我们这个样子还得多久!但是这个问题到底该问谁,谁又能告诉我答案?不得而知。黯然中,我低下了头。
“韩铱金!”
我一愣,抬眼寻去,黑夜里,一个瞧不真切的人影矗立在不远处,能看出正在等待我前去,但是声音耳生,一时之间忆不起在那里听到过。
“爷!”那人又唤了一声,这次明显的带上了焦急的语调。
微皱眉,我深吸口气,将方才心中翻腾的情绪迅速的压制下去。此时此地,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薄冰之上走稳当面前的每一步,才是真正的重点!走到那人身边时,我已经换上了一贯的表情,那才是韩铱金应该有的表情。
“爷,你可算是出来了。”那人一把拉住我的衣袖想将我往暗处引。
“你是?”我仔细的分辨着眼前人的容貌,思来想去印象中却没有这么个熟人。
“是我糊涂。爷,我是柳芙蓉。”柳芙蓉略略停下,打了一个手势,这是鹰队的一个见面起手式,算是内部确认的一个方式。
我顿时反应过来,难怪他的声音听着耳生却又似乎在那里听过。柳芙蓉便是鹰队中那个善于易容的小伙子。此时他显然经过了易容,脸上多了棱角,体态神情判若两人,穿着也不同往日,虽不真切但能看出华丽中衣摆又紧凑,行动起来应相当方便。
“有什么消息吗?”我轻声问道。柳芙蓉这样焦急的想与我说话,应该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果然,柳芙蓉用力的点点头,而后压低声音道:“爷。您与红爷外出月国,芙蓉闲来无事,本想混到那个慰问团里偷着乐乐,却不想发现了些异常的情况。”
我心中一咯噔,霎时脑海浮出姚军师的话——乔宰相进言,皇上特许,此团人数有百来号人。同时而来的是皇上的口谕,谓之此团可随时出入战事各地,方便了解战况以及慰问士兵。
伸手阻止了柳芙蓉说下去,我左右探寻了一下,无人,这才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伙人似乎一直在与外界联系,尤其是今日,频繁的令人咋舌,这里面定有蹊跷!芙蓉听说爷回来了,就立刻想告诉您,可是您自打进了大营就不曾出来。”柳芙蓉说到这里,沮丧的怂了下肩膀,而后犹豫着说道:“爷,下面这些是芙蓉个人的看法。爷听听也就罢了。他们似乎与原喀什的一部分人相当熟识。这些人曾提到过乔宰相,语调比提到皇上还要……还要慎重。还有,这伙人有事没事总是爱到箭楼穿梭……”
柳芙蓉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我已经明白了,看来这个慰问团是有些问题,至少是皇上对喀什不再放心。但是隐隐中总觉得自己漏了重要的东西,去深探时又发现什么也没有。
战斗已经打响,箭楼方向传来一声声怒吼,夹杂着血雨腥风。脑中迅速的清理了下当前的情况,便拉着柳芙蓉向自己的营房走去。
院子里站着黑乎乎的几个人,才踏进院子,就听见了红雷的问话。
“爷,需要我们做什么?”红雷的声音依旧是轰隆隆的粗犷。
“拿好武器,随时待命。”说完,我快步走近里屋。黝黑的战甲就摆在桌上,不敢耽搁,立刻着手将战甲套在身上。
有时人的思维真是很奇特,总之,在将佩刀挂好的瞬间,脑中迸出了一个念头,一个连我自己都震惊了的念头。大约只停顿了一秒钟的时间,我便下了决心。
冲出房门的时候,红雷还在身后嚷嚷着问他们该去什么地方,我却心烦意乱的连回答都没有放下,一路狂奔,跑到了父亲所在营地。心中突突的跳动着,冷汗滑下,倘若自己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推开房门,屋里烛火跳动了半晌,我抬眼望向父亲。
父亲站立在屋子中央,身上赫然是他惯穿的银甲,在烛火的反射下,幽幽的发着银光,与平日高大的形象不同,哪一刻我看到了神武!是的,不再是父亲或是将军,而是神武!
“儿,陪父上箭楼。”父亲先开口,并向我伸出一只手臂。
我快步的上前,正要扶住父亲的身子就听见他轻声道:“不用扶,只需陪着我即可。”
抬高的手在空中晃了晃又放下,因为我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他是将军,喀什的最高首领,是旗帜,不能示弱了去,哪怕身子还在恢复之中。但是,现在他的身子如此虚弱,真的可以承受那样的付出吗?咬了下唇,我还是没忍住,道:“父亲,定要去吗?”
父亲似乎是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话,身子一顿。
我略带倔强的不望他,只是又说道:“在这里坐镇,不也可以?你的身子……”下一刻,我停下了自己的话语,哑然的望着身边的父亲。
因为身边流淌着一个苍凉沙哑的声调,粗犷豪迈的歌谣慢慢自父亲的口出溢出。
将兮,抛头颅兮!
勇兮,热血涌兮!
操戈兮被犀甲,车毂兮短兵接。
旌蔽兮敌若云,矢坠兮士争先。
霾轮兮絷四马,援枹兮击鸣鼓。
诚勇兮又以武,刚强兮不可凌。
身死兮神以灵,子魄兮为鬼雄。
将兮,抛头颅兮!
勇兮,热血涌兮!
我吞下了泪,虽然没有流出。暗中也有谁在叹息吧。
点点头,我迎上父亲的眸,那样深,与他合唱道:“将兮,抛头颅兮!勇兮,热血涌兮!”许就是那瞬间,我完全体谅了父亲的心……
“走吧。韩副将。”父亲冷静的侧了下头。
我略靠后半步,跟着走出门。凉风微微掠过,我突然想起了自己跑过来的缘由,拉住父亲的衣袖,轻声道:“父亲。”
“慰问团?”父亲语调不改的反问。
我一愣,转而便明了。方才父亲留下了姚军师,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对那个所谓慰问团起疑心了。
“比较棘手,军师到现在也没有复命。”父亲苦笑道:“今夜怕是不好过了。”
我心一阵狂跳。父亲话里的含义可谓骇人!不由得望向父亲的侧脸,但是那里一脸平静。
箭楼被玄武的火箭几乎包围,硝烟弥漫,四处可见燃着的火苗,虽不能伤及楼体却让人心生感慨,哀嚎声此起彼伏,还有精准的火箭一排一排夹杂在人声之中的激射而来。城楼下,似有万人在齐声喊话——
韩功员已死!喀什必破!投降!!
韩功员已死!喀什必破!投降!!
韩功员已死!喀什必破!投降!!
我顿时感到手心发热,抽刀就要上前,却被父亲一把拉住。有些不解的回头,看到父亲的目光带着迷离,正望向西南方,而不是荼毒的战场。心中一跳,我半张着嘴,不知该做什么。
这时,父亲开口了。
“笑儿,我的好宝贝。”父亲继续望着西南方,语调平静的说道:“你来喀什也有些时日了,他日回到京城,向你娘亲代我说声对不起,就说我对不起她。”而后从身上掏出一枚黑色的方玉,递到我眼前,又道:“这个东西转给你娘亲,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那样瞧我作甚?没别的意思!只是,你娘定是想我了……”
我的手一直在颤抖,真的在颤抖,以至于根本拿不住那块黑色的方玉,最后还是父亲的大手包着我的手一起握了起来。
父亲深深的望着我,我看到他的唇干裂了很多口子,此时渗出的血泛着黑色。父亲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轻轻的、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发,恍惚间似乎回到紫藤花开的落英院,有脆铃般的笑声四处飘荡……
但是,父亲啊,你怎能如此残忍?我哽咽了,因为无法呼吸。
“好笑笑,父亲最爱看你笑了,莫要这个样子,父亲看了心痛。”父亲的嗓音沙哑,透着疲惫,道:“华容道人曾说,你将会是个震撼天下的奇女子,让我莫要抹去了你的光华,现在父亲很满意。”
“不要说了!”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吼过之后自己倒是愣在了那里,片刻之后,我反复的说:“我不要听,老爹你再说我就要揍你了。”
哈哈……哈哈……
父亲听了爽朗的笑了起来,而后伴着笑声毫不留恋的转身向着战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