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敬红颜（1 / 1）
烈武十二年的盛夏，馥香独个儿坐在阴影浓密的花架下，手持一把团扇，呆呆地凝视着一滩无波无澜的碧绿湖水。花丛中蝴蝶缭绕，有只斑斓的大彩蝶，盘旋着吻上她的指尖。
馥香微微笑了，手指轻轻颤动，蝴蝶受惊，扑闪着翅膀飞进阳光里。
寂寞，好寂寞。
再这样下去，自己总会变成了遗世独立的妖精，三千繁华与我无干，众人皆醉去演他们的悲喜人生，我独醒着面对着无休无止无情无爱的世间，时间。你留恋我一时的风华，然后转身遗忘，我又何必去插足你的世界。世上再没有了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据，而永无止境的记忆却会把人逼疯，或者此时抽身离去最是好。
好想死啊。
院墙外面响起婴儿的啼哭声，馥香怔了怔，转过头，就看见那个美丽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往这边走过来。
她笑，招招手：“哟，孩子又哭了。”
孩子的母亲苦笑着点点头，走到花架下面坐下来。
馥香放下团扇，接手抱过孩子轻轻拍打，前一刻还在蹬着四肢拼命挣扎的婴儿忽然就不闹腾了，皱皱的小脸舒展开来，咬着指头瞪大眼看着她。
小氲放松下来：“宝儿她一到你怀里就乖乖的，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要了。”
馥香把孩子的小手从嘴里拿出来，得意地胡乱挥舞：“哈哈那当然，宝儿最喜欢我了，是不是，是不是？”她捏捏孩子的小鼻子，赞叹，“哎呀我们宝儿长得真漂亮，真是个小美人。”
小氲静静笑着，不搭腔，馥香觉出来，问：“子珉还没回来吗？”
小氲摇摇头：“他说事情还没处理完，得过段日子再回来。”
馥香腾出一只手拍拍她肩：“别担心，他挑的是大梁，总比别人忙些。”
小氲低头看孩子。
馥香道：“真是对不住，我偷懒不干活，把你丈夫拖在外面这么久都不回来，他回来我一定改，还罚他好好陪你。”
小氲微笑，馥香也不说话，心想这孩子到底聪明，她也只能是浪费唇舌。自己的丈夫成天不归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夫妻房中，难道真察觉不出来？自己的苦水自己咽吧。
宝儿在她怀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氲把孩子要回去：“我带她去睡了，如果子珉回来，请落姨转告他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孩子等着他起名字呢。”
馥香点头，有些惆怅。她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好名字的。
念念。我的女儿。
半个月后，馥香没等到归家的人，倒是先接到子珉派人提前送回来的密函。她读，手一抖，险些惊叫出声。
馥香思忖片刻，苦笑。
这世上多少聪明女子，若都像那人一样野心勃勃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哼，既然已经飞上了枝头，居然还想百鸟朝拜，做梦！有她馥香在的一天，就没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捣乱。
馥香攥紧了密函，点火烧了。
你怕是已经知道无据阁如今的实力了吧，那样最好，我知你你不知我岂不是胜之不武。你想借力，没问题，我一早就作出过承诺，你要是想打击，大家硬碰硬。但若是你认为无据阁会因为怕受连累而闭嘴不出声，那只能说明你太辜负我的栽培了。脑子聪明是好，只可惜知道的事情不够多，假如天才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也是一白痴。你在这一筹上就输了，接下来，哼哼，等着吧。
馥香牙关紧咬，嘿嘿干笑了两声。
子珉一回来便往议事房赶去，半途中被人截下来。年轻人垂手恭敬地传话：“阁主请您先回去看看夫人和小姐，您要说的事，她自有决断。”
子珉握拳，发不了火。这个人是下属，不是仆人，他可以对仆人发火，对下属却不能放任自己的脾气，否则被馥香知道了，下场会很惨，所以他要时刻保持谦恭大度的样子。他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馥香是做什么，她不着急吗？
不过，小氲和孩子。他皱眉，往自己的别院走去。
小氲坐在通风的门口，凉风抚起额发，不那么热。她手里抱着孩子，一边哼着歌一边轻轻地摇。她的脸是粉红色的，怀孕时候脸上的那些斑点还没有退下去，星散地布在小巧的鼻子周围，看起来很温柔。
子珉站在那里。
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过这个女子了，总是把她扔在家里不闻不问，以为可以遮掩掉所有的从前。他现在明白，自从他娶了她开始，这一切都不再是最初他自以为是的那种意义，他应该要负起责任的。
“小氲。”他轻轻喊。
小氲抬起头来，眼里的温柔一霎那变成了惊喜，然后随后又缓缓缓缓地，暗了下去。
“回来了。”
子珉走过去，手指抚上婴儿的额头，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丝丝地透上去。他笑了。
小氲微笑：“好不容易哄她睡着了，这小家伙，真能闹。”
子珉拍拍她的手：“辛苦你了。”
小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
如果你从成亲开始，洞房花烛夜新郎醉倒，还隔三岔五地以出差的名义把你扔在家里，连生孩子他也只匆匆回来看一眼，孩子六个月大了才见她父亲第二面，你会不会恨？只是，这恨太委屈，太上不了台面，只能闷在心里发烂发霉，恐怕脸上能摆出的表情，只有笑了。无奈地笑。
她毕竟是个善良的女子，那委屈的种子并没有发芽，她还有孩子。
小氲轻轻说：“孩子一直没起名字，只有落姨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宝儿，她说大名留着等你回来。”
子珉想象馥香说“大名归他小名归我”时候的神态，笑了出来。
小氲握住他的手恳求：“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这个女人固执地要让丈夫立刻起个名字，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离开，只有紧紧抓住每一个时刻，现在不做，下一秒钟他又会消失。
子珉愧疚地把她的手包在掌里，想了想：“叫雪孚吧，红梅傲雪，暗香浮动。”
小氲细细咂摸，不明就里地笑：“宝儿是冬天出生的，很好的名字。”
子珉脑海里浮现起一枝斜□□月色里的红梅。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把名字告诉馥香时，馥香眯起眼让声音在舌尖打了几个来回，点头：“嗯，不错。”
子珉犹豫了一下，言语艰涩地想开口，馥香看出来，笑：“放心，那件事我会处理。”
子珉点点头，他当然放心，馥香承诺过的事都一定会实现，哪怕是经历了千年万年，她也一定会把她答应过的结果送到你面前，不管人事如何变更。
馥香看着他且信赖且坚定的眼神，停顿片刻，问道：“子珉，你是否喜欢我？”
子珉猛地愣了一下，想要发怒，又茫茫然找不到支点，半晌苦笑：“我说是你信吗？”
馥香严肃地回答：“没什么不信的。”
子珉轻轻叹一口气：“我十四岁的时候在街上流浪，每个人都把我当小偷乞丐一样地驱赶。后来遇到你，你给我饭吃，收留我，毫无保留地让我负责你的事业，所以我下过决心，这一辈子都不会背叛你。”
馥香看着他，那目光里是慈爱和温柔，好像一个母亲任着小孩子撒娇耍赖。子珉迎上那目光：“你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即使再见到更美的，我恐怕也不会在意。只是，我很早就明白，你只是一个梦，你不会属于我，你把我当孩子，所以我会做你的好孩子。”
馥香垂下眼睛：“那么，小氤呢？”
子珉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他按耐下心情回答道：“她是我曾经想抓住的一个现实，但是，我没有抓住。”
馥香惋惜地点头：“她要的，你给不起。”
子珉道：“我后来才知道。”
两个女人，她们想要的都不是他给得了的。前一个，他朝夕相伴却不知道她心中真正的渴望，后一个，他清楚地知道，却无能为力。或许爱给了太多，自己就不再剩了，对于第三个人，他觉得心很空，再也提不起力气。
馥香沉默一会儿：“小氲是你妻子，你不能这样对她。”
子珉看她：“但是你现在才说。”
馥香想，是的，我现在才说，因为你是我最心爱最宝贵的一个孩子。小氲虽然很纯真，很讨喜，但是感情有时分先来后到，我们在一起并肩奋斗这些年，你曾不顾安危来救我，共患难的感情是很难与同富贵相提并论的。我知道你痛苦，小氲也痛苦，如果硬要让我在你们两个中选一个，我选择让小氲承担多一些，毕竟当初是她做出的选择，人自己做的选择，自己总要担起责任。
子珉叹息：“我会把事情分给手下人去做，以后驻留总部好了。”
馥香拍他脸：“这就对了，女娃没有爹，性格总是太柔弱了。”
子珉笑：“我可不想让宝儿像你一样，强悍到让男人望而却步。”
馥香看着他脸上那专属于父亲的神情，恍惚了一下，最近因为宝儿的诞生，精神好像变脆弱了呢。
子珉慢慢地用手抚上对方那妙龄少女一样的脸颊，十年来，并无改变一如初见。他呢喃道：“馥香，我早就知道你并不是寻常人，所以，如果可以重来一次，请不要那么急着推开我，我会伤心。”
你会伤心？馥香安静地看着他。这个脸臭又倔强的男孩子，真的曾经为她不经意的拒绝伤心过吗？他爱过她，多么美好。
她微笑，子珉无奈地妥协：“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也请你要爱惜自己，不要再把爱你的人推开。”
馥香想，太迟了，她推开了她爱的人，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颠覆，别人对她而言，只是生存的伙伴而已，情意再深厚，也只是亲爱的伙伴而已。
她可以付出一切去维护她的伙伴，如果可能的话，她也愿意牺牲性命，可是她没有第二颗装着爱的心，可以交到另一个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