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谁能惜(1 / 1)
馥香归来时已是一年零八个月十三天后。
这期间,无据阁两位首脑人物动用了一切力量去寻找,却只打听到,馥香曾经一路北上,之后就失去了踪影。
这个自然,那一帮间谍密探都是她自己培养出来的,哪有徒弟超过师父的道理。
两个人急得要抓狂时,子珉忽然记起那封密报,抽身去找,竟然已全被烧毁,气得他直跳脚。
所以当风尘仆仆的女子微笑着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头上不免吃了个大暴栗。黄子珉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吼:“你到底去哪里了!”
馥香陪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萧茈合也一脸沉痛:“你还知道回来啊。”
馥香笑得更谄媚,心却想你们两个还翻了天了,也不想想当年是谁收留了你们。但是理亏时装不得大爷,她把两人好言相劝进屋里,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在几百号属下面前出丑。
“喂,你们两个,适可而止一点!”一进屋,她变了脸,厉声喝道。
子珉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与她怒目而视:“怎么样!”被萧茈合摁下来。
“笨蛋。”萧茈合轻声骂。
馥香扑哧笑出来:“好了好了,知道你们两个很为我担心,我不是安全回来了吗。”她旋转了一圈,拍拍身上的尘土,“完好无损,我可没说谎话啊。”
子珉疑惑地向旁边看去,萧茈合点点头,于是放心。
这些日子,这两人倒是培养出默契来。
馥香过去拍拍脸很臭的那一位的头:“我倒要质问你,这一年多钱庄的生意怎么还在原地踏步?”
子珉“哦”了一声,低头。
馥香拔高了音度:“做生意时不能心有旁骛,这可是你教我的,你不是立志要成为最成功的商人么,怎么,自己的理想全忘了。”
“我没忘。”子珉微弱地申辩起来。
“‘运筹帷幄,临危不乱,先发制人,水来土掩’,你说的,你要记得,”馥香温柔地说,“子珉,即使你的对手用你重要的人的性命要挟你,你仍然要保证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滥情是□□,理智才能解决问题,这个世上只有强者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弱者根本就没有选择。”
萧茈合在一边说:“他还年轻,别对他要求太高。”
馥香瞪他一眼:“他从十四岁起就跟着我,几斤几两我比别人都清楚。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萧茈合缄口,子珉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馥香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死孩子,知道就好,不枉我浪费这几年的粮食。”
萧茈合瞧出那小子挺享受的,懒得去管,问道:“你去哪儿了,总可以说了吧。”
馥香顾左右:“啊,今天外面好热闹啊,我出去溜达溜达。”
萧茈合急动,无奈对手早有预谋,他只踩到了一溜烟的尾巴,馥香在外面大笑:“跟我斗,你还早了几年!”
馥香这一路回归,听到的都是皇帝要选秀女入宫的事情。
她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崩裂掉,但是感情这个东西好像个鸡蛋,细细地裂开一条缝都致命。馥香此时就觉得,有些美好的,完满的东西,流掉了,蛋壳还在,可是已经空了。
她只能对着天空苦涩地笑。你还在希冀什么呢?有些希望在做出决定的那个时候就该丢掉的,她却像个小偷一样,悄悄地把它保护起来,造一个壳关住,以为能够怀抱着坚持下去。她忘记了那个人是皇帝,世上的男人都可以一心一意为一个女人守节终生,哪怕被人笑成痴狂也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只有皇帝不可以,何况他也不一定愿意那样做。
她摸摸自己的脸,还是光滑水嫩得像从前一样,可是心已经老了。
永明府凡是有女儿的官宦人家都蠢蠢欲动起来,怀柔王的女儿已经出嫁,一个劲敌已为人妇,只要自己的女儿人争气肚子也争气,那就是攀上金枝的凤凰啊。这几天城里最大的胭脂店布料店都脱了销,朱漆大门里外人头攒动,馥香冷冷地看这好一番热闹景象。
不远处有两个小女孩子跪在一起,瘦瘦的脖子上挂着卖身的牌子。人来人往,没有人看她们一眼。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迦凉,你知不知道,就算我们再努力,这个世界还是和原来一样。
馥香轻轻走过去,把她们两个扶起来,问:“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两个女孩子面孔小小的,托着一双一模一样的杏仁眼还有小巧的鼻子嘴唇,柔和的轮廓在污染之下透出淡淡的光来,是一对漂亮的双胞胎。一个孩子突然间大哭起来,另一个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馥香温柔地笑:“别怕,我只是缺个贴身的丫头,你们两个烧水端茶之类的事总做得来吧。”
其中一个孩子想了想,搂住自己哭泣的姐妹,说了句:“好。”
馥香想,咦,又让她碰上有趣的小孩子了。
两个女孩子,姐姐叫舒氤,妹妹叫舒氲,一样十五岁,一样乖乖巧巧讨好人的脸蛋,一样柔弱无力的身量,一样的小美人。摆在院子里,几乎所有人都认错,单馥香能明明确确挑出长幼来,其准无比。
就这样把这两个丫头收在身边,做做不费力的小事,逐渐养得白胖起来,出淤泥的珍珠一样。馥香常常看着她们,感叹青春无敌。
过一阵子,小氤来找她,坦白身世。两人是前朝地方官的女儿,家破人亡后流落在外,到了今年,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只好卖身,求一个下半生的平安无恙。
说完后,倔着张小脸看着她。
馥香想,也不知受了多少罪,拍拍她的脸:“那么,安心在我这里住下去可好?”
小氤不说话,视线在她脸上逡巡。馥香在这孩子的眼神里看得出坚韧不屈,还有野心。
野心?这小小孩子还有野心?她想了想,了然地笑。这孩子聪明,她妹妹则柔弱无心计,放在一起,全然一样,可就是眼神两别。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出落成这样也是老天开个玩笑,不轻不重却决定人一生。
馥香忽然冷了心,又是只狡猾的狐狸,这世上的聪明人都自私,为保自身不择手段,就算是被逼的她也不想原谅。她有些后悔,这样的女孩子,送进寻常的大户人家都不一定闹出什么风浪来,何况那小心眼里在想什么,她难道不知道?同她拼心机,还不够火候。可惜已经来不及,人已救了,不能扔回街上去自生自灭,那孩子的妹妹太弱,没人保护说不定会死。
馥香微微点头:“回去也给自己打扮打扮,这样好的资质,别埋没了。”你要出头,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然而前提是你自己要努力,否则都白搭。
小氤的眼睛亮起来,一瞬又恢复寻常。馥香在心里冷笑,孩子总归是孩子,以为别人答应过的事都是该实现的。你不要太得意,承诺尚不可信,更何况我还没有许下任何承诺。
小氤道了谢,福了福退下去,馥香微感迷惑,这样做对吗?如果她有能力纠正一个孩子的人生,那么放任她往一条错误的路走下去会不会也是种错误?不会被雷劈吧?然而她又有些狡诈地笑起来,把这样一个女孩子放到他的身边,让他不时需要小小地提防算计,也算是种报复。
不不不,怎么想起报复来了,本来,就不是任何人的错。
馥香有些痛苦地捂住脑袋,轻声嘟囔:“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子珉推门进来,一双眼睛还盯着外头,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哎哟”叫起来。
馥香惊起,看着他忽然笑了,到底是自己一手培养的孩子好啊,聪明心思都放在正途上,偶尔动动歪脑子也是不伤人。好比读书人,能说真话的时候决不说谎话,非要说谎话的时候就不说话,不能不说话的时候就说不伤人的谎话,这是底线,是读书人的一腔正气。存着良善的心,就算被生活逼迫到无路可退也坚守道德底线的人,才值得人敬重,甚至敬重他无谓的死亡。
子珉郁闷:“你笑什么。”
馥香开怀地跳起来拉他的手:“没什么,看到你很开心。”
子珉一副看见神经病的表情,馥香毫不介意:“有什么事?”
“哦,你走掉的那段时间怀柔王来的信。”
“嗯?那个老头?”馥香接过信来读,忽然神情凝重,“你出去吧,我给他回封信。”
子珉好奇,但识相地忍住。
馥香想到什么,突然抬头:“你进门前在看什么?”
“啊?”他突然僵住,“没什么。”
馥香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死孩子要栽了,不吃亏也得去掉半条心神。她苦笑:“没事了,你出去吧。”
怀柔王几乎把几年的信都写到一块儿去了,冗长地拖沓了十几页,抬头就提及,不久前才知晓爱女早已辞世,悲伤过度,也顺便请馥香节哀顺变。馥香叹一口气,她知道了,而且更严重,她还和死人抢她的丈夫。
她自嘲地笑笑,看下去。
长篇都是追悼亡女的文字,词意悲切,剜掉肉一般,馥香看到最后,突然间只觉得嘴巴泛苦。怀柔王临了想起来说,如果她想同皇帝相聚,他可以把她认作自己的女儿,作秀女送上去。
馥香的手无力地松开,这只老狐狸是在为皇帝着想吗?是嫌她势力太大了吗?她只觉得很累,不想再跟什么人斗智斗勇了。谁爱死谁死,皇帝爱要谁跟谁,她不管了,一个人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还有那么多精力去周全所有人的权利生死,她从不欠谁的!
在椅子上虚脱了很久,馥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直,提笔回信。
所有爱耍心眼的人,都随你们的愿,你们玩去吧,让我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