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忆平生(1 / 1)
那些是什么?
粘稠的黑暗里,腾起了两点妖金色的火焰,诡异而可怖。那是一双眼睛,她一被盯住,就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凝结在冰块里,窘困如树脂中无奈挣扎的昆虫。然而挣扎亦没有用,在那双眼睛的束缚中,任何念头都是枉然。她索性不再试图动弹了,任那些冰冷的水流托住她,将她送往未知的去处。视野渐渐清晰,她察觉黑暗中仿佛有更多双眼睛在窥视着,低低狞笑着。她很疲倦,然而却不敢睡去,害怕一旦睡去就会被无数的利爪撕碎,她不能死,她还要请求恶鬼的垂怜。
逐渐近了,有什么近在眼前,而肉眼却无法窥探。金色的光在她头顶上熊熊燃起,仿佛要消弭一切。她好像说了什么,然而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她累极了,忍不住阖上了双眼。
馥香醒来的时候夜深,紫苑靠在她的床边沉沉睡着,鼻息微弱,似是疲倦。
紫苑,又欠你一次情。
馥香这样想着,试探性地动了动身体,不再僵硬如冰块了,只是胸口还郁结着一丝寒气,但应该过些时日就能退的。她蓦然想起深潭地下的漆黑景象,还有那骤然腾起的妖异的金色火焰,禁不住打起寒战来。
那是什么样的魔物?
馥香猛地将右手举到眼前,宽大的袖口自然滑下,露出一整片狼藉的深红色伤痕,如同血的藤蔓一样舔舐上她白皙的手腕,挣扎着要往更高处攀援,狰狞可怖。
然而馥香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心定的笑容。这痕迹还在,那么,自己这一趟总算是没有白去了。
炉火中的炭块“剥”地跳了一下,紫苑陡然惊醒了,她转头去看床上的人,只见馥香对着手腕上可怕的伤痕,竟然在笑。
她愣了愣,笑:“你终于醒了。”
馥香用衣袖遮住手臂,挣扎着坐起来:“什么叫终于……我睡了几天?”
“三天了,加上你在潭底的三天,我们足足为你担心了六天。”
馥香呆住。
已经六天了,简进勋的大军应该快要追上他们了吧,御敌之策还未果,自己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这么久!
紫苑安慰她:“你别担心,迦凉大哥说让你安心休息,让我守着你。”
馥香有些怒,掀开被子下床,可紫苑却慌忙拦住了她,边嚷:“不可以,不可以的,你要好好休养身体才行啊,而且,你要是下床了,迦凉大哥会责怪我的。”
看着女孩子焦急得近乎要哭出来的脸,馥香叹了口气道:“没事的,我已经睡足了,你看……”她的身形闪电般地掠了出去,拔下了搁在架上的佩剑青隼,抬手劈了下去。
“哗”的一声,坚固的黑漆矮桌骤然裂成了两半,轰然倒了下来。
馥香伸手捎起剑鞘把剑插回去,对着惊呆的紫苑微微一笑:“如果迦凉问起来,你就把这个给他看,知道了吗?”
夜色沉沉,疾步往金顶大帐走去的馥香突然停滞了一下,一阵辽远的笛声轻轻巧巧地牵绊住了她的脚步。
通人性似的,有一种仓皇的怅惘如小蛇般狡猾地钻进了她心里,短笛长声在月光的海里起伏如一只孤独的小舟,看似孤苦无依实则心心相印,对准一块旧日硬痂狠狠地张口便咬。
馥香抖了一下,那些遥远的以为已随风而散随水而逝的往事穿透血色浮泛了上来,一桩一桩澄澈得毫发必现。
虽然知道有古怪,但仿佛有一只有力的手在使劲揉捏着她的心,想要把什么挤压出来,铺开来看个明白。馥香无能为力地按住了心口,微微俯下身,少时事在眼前翻涌而过,恍如昨日。
——那日斗气一番之后迦凉促狭地看着她,直到她也不自然地红起了脸,才晃悠悠地调笑道:“你的眼睛跟灯笼似的,一说谎就发亮,真是屡试不爽啊。”
——迦凉撑着伞在他们约定好的冷杉底下等她,她生了气不肯现身,眼见得天色暗了下去,冷杉下的人一动不动,脸上浮躁焦急。她再也撑不住气,泄掉周身遮蔽雨水的功力,默默地走到他的伞下。
——迦凉带领着意气风发的兵士与敌军对峙,意气萧瑟却独独有意无意地把她护在身后,她不明就里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来由地想要笑起来。
——还有迦凉疯狂地斩杀着四周的敌人冲到她身边来,沐血的样子像个狰狞的恶鬼,可是他低下身来扶起她,用让人安心的声音对她说:“跟我走。”
迦凉迦凉迦凉迦凉……她使劲地甩甩头,想要把那些烦乱的思绪从脑子里扔出去,为什么总是迦凉!明明还有很多的回忆啊。
像是见到了她的窘态似的,笛声里那些撩人的感慨突然消失不见了,澄澈的声线漂浮过月光底下的郁郁密林,爽爽利利飘洋过海。
“真是的,还想让我做惆怅客,断肠声里忆平生么?”馥香不满地撇撇嘴,深吸一口气站立起来,试着动了动脚步。
没事了。
军中藏龙卧虎?她沉思着,足下不停。
金顶大帐中,迦凉、任善广和黑白统的四位参领正在议事,须弥山的地形图被他们翻看了千百遍,而探子汇报说打着大靖旗号的大军就在数百里之外扎营,最迟明日晌午就能赶到山脚下。时间已不多了。
馥香这时贸贸然地闯入,一双眼睛也不扫别人一眼,直瞪着位于正中的大将军:“怎样?”
对方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反问她:“什么怎样?”
馥香狠跺了一下脚,发怒:“当然是深潭里带出来的东西啦,是什么?知道用途了吗?”
“香启将军。”迦凉突然冷淡地称呼她,垂着眼,“你擅自违抗军令私自潜入深潭,居然还敢对我施用迷药,现在又来追问那件东西的下落,你不觉得你的意图太明显了吗!”
“意图?”馥香愣住了,火气忽地又腾上来,“什么意图!”
迦凉慢条斯理地说:“难道那力量,那深潭里的力量,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垂涎吗?难道你对这逐鹿天下,就一点兴趣都没有吗?我怎知你见了那东西,不会作其他想呢?”
众人惊,目目相觑。
馥香的脑子“嗡”的一下空了,明丽双眼越睁越大。她下意识地紧紧咬住了下唇:“你居然……”
馥香手下的正参领唐玄第一个反应过来,抱拳为上司辩解:“大将军,不会的,香启将军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唐参领,”迦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抬起手指着他,“你们是想在我的军中玩徇私这一套吗?”
唐玄惶恐,馥香大声争辩:“不关他的事!”
任善广往前踱一步,有意无意地阻隔在了这两人中间,将唐玄挡在了身后:“大将军,唐参领所说也不无道理,以属下之见,香启将军无罪有功。”
迦凉微微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不再吭声。任善广朝余下四人使了个眼色。
四位参领会意,躬身施礼:“属下先行告退。”神色各异地从馥香身边走了出去。
四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馥香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声,抬头看,是迦凉捂着嘴闷闷地在咳嗽。刚才在盛怒之下没看出来,几天不见他的脸色已经差到如此地步。
她的怒气消了大半:“你……怎么了。”
一边的任善广低声解释:“他进深潭去救你,被寒气所伤。”
“你,你这个笨蛋,你进去那里做什么,我都已经在里面了!”馥香箭步走了过去,隔着桌子骂道。
迦凉抬起手:“不用担心我。善广,传令下去,香启将军背杖五十,禁闭三天。”
任善广吓了一跳,急忙开口:“不行啊,这个时候……”
迦凉冷冷一眼扫过,威逼深刻。任善广一时间不由噤了声,朝馥香看过去。
馥香的一双手攥得骨节发白,微微地颤着:“好——你好——”她仰着有些失血的脸,不肯低头,“不过是军杖禁闭么,尽管来好了。”
她仰头走了出去。
任善广瞄了瞄迦凉的神色,沉心追出去。
“馥香。”在帐外他喊住她。
“紫骊先生是想亲自来给我执杖吗?”馥香不留情地嘲讽。
“你别这样……”他正要辩解,却突然蹙紧了眉头,一只手紧紧地抵住胸口。
馥香错愕,伸手去扶:“啊,你也进了……”
任善广顺势分了一些体重靠在她身上,感觉轻缓许多。他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事的,我的伤没他重,而且,还有紫苑呢。”
馥香的神色突然沉了下来,转而又出人意料地笑开了,眼中光芒绰烁:“我们三个,居然都被寒气所伤,明日的对战,如若不慎,岂不会成笑柄?”
他怔仲:“你不怪他?”
馥香摇摇头,表情淡然:“是我胡闹了。”
“他也是为你好。”他动容。
馥香眼中突然划过凄厉,看得叫人发怵:“我知道是为我好,可他今日这番话,难道不是空穴来风么?我们少年起同从一师,彼此都了解很深,就是因为太了解,才会总有顾虑。说相互关照不假,说相互猜度也有份。”她看定了年轻的谋士:“你是他的心腹,发过誓要追随他一生,即使他有朝一日荣登大宝,你也能够封侯拜相。而我,他认定我和他太像,权力的巅峰上,他怎么能容许站下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呢?”
任善广呆呆的:“你是这么想的?”
馥香不说话,仰头去看月亮。
此时月色姣好,万物沉寂,一男一女矗立在星月明净的光辉底下,彼此心中俱是百味陈杂,只能叹口气,相对无言廖解怅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