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1 / 1)
几天后,子博开车过来了一趟。
他的车看起来好像半年没有洗过,我看在眼中,却只是看在眼中。过后很久,有一天我在北京家里看片,一低头,不知怎地记起那车静静伏在巷口的样子,才想到,那是日夜兼程赶去我家的缘故。
呵,当时。
当时我哪里还注意得到那么多。
其实回想起来,很多细节还是留在脑中的。风尘仆仆地赶了来,他还没下车就看着我远远示意,那种目光,暖而厚,仿佛一直都了解我内心一切。
我只觉脸上一凉,知道是眼泪,正犹豫,他已经大步走过来,一把抱紧我。
子博身上隐约的皮革味道混合着冷了的烟味,沉沉的,令人觉得眩晕,觉得软弱,又觉得一下子万事妥当了。
他在厅堂里对着黑白照片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那是我和哥从相片簿里找出来,让杰哥拿去放大、装好相框,然后端端正正放好的。
妈的眼睛毫无生气,坐在角落里,什么也不说。
如果是以前,妈肯定早就把子博家里上下五千年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我过去,蹲在妈跟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唤她。
妈嗓子哑哑的:“招呼客人。”
“妈,先去吃饭。”
“你们先去,我看家。”
我心里一痛。看家,这是爸经常分配到的活儿。爸经常笑呵呵地说,你们去你们去,我看家。
他舍不得多买一来一回的公车票,舍不得公园门票,舍不得多打一个人的礼信,舍不得这,舍不得那。
所以爸经常都负责看家。
现在妈说看家。
我心里好害怕。我固执地要妈一起去饭馆。哥过来劝,不是劝妈,是劝我。
我突然之间承受不住了,对我哥发作:“不要罗嗦!你不要说话!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做!爸都那样了也不知道告诉我,还是杰哥想起我来!你懂得做什么?爸走了你就会发呆,叹气,坐在那里连登记礼信都不晓得!什么都是我,什么都要我!可是我连爸的面都没见着!你到底有什么用?你这个样子,”我狠狠地,又一次当着子博的面流下了眼泪,“你这个样子谁要嫁给你!”说到这里我的心疼得厉害,我又后悔又委屈,手足无措,抱住哥就是一顿嚎啕大哭。
“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哥一边木讷地拍拍我的背,一边傻里傻气地说。
像爸一样的好脾气。
像爸一样。一模一样。
我悲从中来,索性彻彻底底大哭一场。
七七过完,礼也都做完,我还在家里待着,陪着妈。我要做饭,妈不让,就还是妈每天给我们做饭。
子博隔三差五来电话。
现在我不在巷子头那个小烟店接电话了,子博上次来帮我家火速装了一部。
妈问我这小伙子怎么样。
我说过得去。北京的。好像挺有钱的。
妈没继续说。
现在妈很沉默。
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导她。
陶总约我吃饭。
我就去了。
到那儿发现就我们俩。我冷笑。
他说,你家的事……听了很难过。但是……
“但是社里很忙,我知道,陶总,我也是社里的,怎么不知道您的难处啊。明儿我在北京呆不住了还指着您赏口饭吃呢。”我对着他无比真诚地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种严丝合缝的假笑,就像面具一样,闷得慌。
幸而我不再是从前的阿兰;现在我是楚楚。楚楚可以把特别定制、随时携带的若干面具应用自如。
一时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好,我来说。
“林姐最近怎么样?我这次回来还没见到她,挺惦记的。”
“她……”
“我这一去几个月,感觉倒像是离开了好几十年。”我兴致盎然,问,“有毛毛了吧?”
他脸上很不好看。
那当然,林桐已经留在珠海的消息,我并不是真的没听说。
我一笑,放松了劲道,说,这里的菜还不错,陶总果然是品味不俗。
其实我心里不过是在玩味:品味,嗯,男人的品味。
谁明白,谁懂得。
他受不住我的再三讽刺,有点恼怒,忍着说:“阿兰,不要这样。”
一声“阿兰”,勾起多少牵牵绊绊的片断。
我默不作声。
“这次回来了,还去北京吗?”
我抬起目光,直视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娇笑着,说:“怎么敢丢陶总的面子。”
“……都说那人很花。”
我无畏地看着陶总,清晰缓慢地告诉他:“我认了。”
这个男人,他移情别恋,就把我踢开,有多远踢多远;现在走得不顺心了,又来试探我,他凭什么啊他?别说我从来没有跟过他,就是跟过,当初是他不要我,要我的未来大嫂,一切情分也都耗尽。事到如今,他竟然来好意思打听我的新闻!
花。
有条件的男人哪个不花?
方式不同,程度不一罢了。
花。
既然我等了半辈子的那人要花,那也只好由他。
我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做子博的玫瑰之一,也强过做陶总家里唯一的大白菜。
过完春节,是子博来接我回北京的。
我留了存折在家里,叮嘱妈妈想用就用,不要省。在巷子外面,妈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又作罢。
我眼眶顿时一热。
深深浅浅的皱纹,那样细腻那样温柔地布在妈妈脸上,悄无声息,贴和着她面庞的每一道弧度,仿佛天生就有的一般,竟不让人觉得突兀。
然而妈妈,我的妈妈,她曾那样鲜明耀眼过。那是泛黄的相片簿无法收敛的艳光,那是小小的黑白照篡改不了的姿容。
或许任何人的时光,都是这样路过的吧。不是属于,只是路过。
或许,妈妈当年的艳光,这些年来,已经逐年逐年地喂进了我体内;到此刻,终于是完完全全地给了我,给了她曾经打过骂过、想着念着的女儿。
当年的一朵玫瑰的女儿。
楚淑媛。
楚如兰。
我。
有风,低声从我们衣衫旁滑过,滑过。
我轻轻抬起手,替妈妈理了一下鬓发。
哥说,好好工作,有假期了,就回来。平时没事别老打电话,长途电话多花钱。每个礼拜来个电话就够了。
他是看这阵子子博和我相互打来打去,电话有点多。
我像上次的那样,抱了抱哥,低声说:“哥,对不起。妹子说话没轻没重的,哥不要往心里去。”
哥憨厚地一笑:“早忘了。”
“有合适的,谈谈。妹子回来帮你追。保准成。”我努力地笑一笑。
哥催我上车。
子博跟妈说了一堆挺孝顺的话,又跟我哥打过招呼,我们俩就坐进去。
司机小师傅一直在预热,这时就要开动。
我却心慌意乱地摁下车窗,又跟我妈我哥招手。
妈抬抬下巴,示意我别磨蹭。哥大声说,好好上班啊!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边的小店门口——那个人,啊,那个人——默默站在那里,站得不太直,好像哪儿没有使上力气,但是,但是,我知道他有英俊的相貌,好看的笑容,还有少年时代曾经雪白雪白的牙齿……
一错眼珠,那人就不见了。
小师傅缓缓开起来。
这么些年,他之于我原来也不过是路过。来去只是转眼之间。
转眼之间。
所谓人生,又有什么不是转眼之间。
我把眼睛一闭,就靠在子博肩头休息。
他默默地握住了我的手。
就像,就像我无数次握住纤云的手那样。
这一时间,我想起漂在深圳的纤云,想起逃课的时光,想起用胡子茬痒痒我的爸爸,想起偷偷哭的哥哥,想起红领巾,想起那些奖状奖杯,想起妈妈说过的话,只觉得恍然如梦。
那一天,年轻的、爱发脾气的妈妈无限温柔地说:“阿兰,你长得这么好,脑子怎么这么笨。我怕你以后是要吃亏的。”
妈妈,你看,你白担心了不是。
我怎么会吃亏。
我自小就分得清“买”和“卖”,现在更连“世”和“界”都懂得了。
谁能叫我这聪明女吃亏呀,妈妈?
就是子博,也没让我吃亏。
现在我过得多么好。子博就是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了九百年的那个人。
——苏兰,我才不怕。
这一辈子,竟然能让我俩遇上,这就是最大的福气。
一辈子这么长,哎呀,这么多时间,我还不能把子博完完整整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