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1 / 1)
如兰是妈妈帮我改的名字。
本来,依照族谱,我的名字应当嵌有“媛”字。爸爸最初帮我取的名字是淑媛。妈妈说,这是你们楚家的族谱,不是我们张家的族谱;儿子的名字跟着你们的族谱起了,女儿的名字要听我的。
于是妈妈想了一会儿,正式为我取名,填上了登记表。
哥哥名叫楚世豪。
我名叫楚如兰。
我觉得我们的名字都很好听。楚淑媛?那就差很多。真庆幸,那并没有成为我的名字。
我的哥哥世豪比我大三岁,他很疼我,可是他太懦弱,跟附近小孩子一起玩儿,总是被欺负。
因此,学“豪”字的时候,我很久都没有抛开哥哥的形象,记清这个字的真正含义。当然,学“世”字并没有遇到这个困扰。我只是花了很多时间来区分“世”与“界”。
小孩子都容易把连在一起学习的两个字弄混淆,尤其是在这两个字常常结对出现的情况下,例如“夜”和“晚”。据说,还有很多小朋友分不清“买”和“卖”,这个我难以理解。买和卖是截然不同的,我一早分得清清楚楚,记得很牢。
——这是我长大后,接触比我小十几岁的小孩子才领悟到的规律;当时我太小,不能做出合理解释,为此十分自责,同时还要接受来自妈妈的他责。
挨了小朋友的欺负,哥哥总是偷偷地哭。如果大声地哭,妈妈问明缘由,是要责怪他没用的。
而我不同。
从小我就活泼聪颖,能歌善舞。而且,人人都说我长得好。我一向很明白,大家都愿意看见我。我很早就知道如何对爸爸撒娇,如何帮哥哥掩饰,如何同妈妈斡旋,如何在小朋友圈子里保持某种中立,某种超然。
家里人非常疼我,街坊邻居乐于讨好我,小朋友们也不敢欺负我。
我的童年比哥哥的好太多。
唯一缺憾,是我的成绩单。
妈妈为了这个,不定期地训我。据妈妈说,哥哥的成绩虽然不能够令她在亲戚面前扬眉吐气,至少还过得去,可是我的学生手册实在是连哥哥的都不如。
训也训过,打也打过,没有用,我的兴趣不在那些条条框框上。
有一天,妈妈一手拿着学生手册,一手扬起,我正要闪躲,她却停住了,叹了一口气,垂下手臂,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我不知道妈妈发明了什么新的惩罚,有点紧张,四下张望,希望看到爸爸。
这时候,妈妈说,阿兰,你长得这么好,脑子怎么这么笨。我怕你以后是要吃亏的。
当时我低头,站得笔直,做出接受教育的样子。
——小学六年,我的历届班主任统统认定,只有这个姿势才是“接受教育”的表现。对于这个加诸所有小朋友身上的统一标准,我始终没有理解。
可是我心里在想,妈妈,你的女儿并不笨。我只是不爱好这些东西。
至于吃亏,不会的,从来只有我叫小朋友们吃亏,他们吃了亏还不晓得呢,一个个继续找我玩。
我心里不同意妈妈的说法,可是那一次,因为妈妈没有打我,我开始觉得妈妈是爱我的。妈妈不仅没有打我,反而怕我吃亏,我更觉得妈妈是非常爱我的。
那一天我很高兴,因为我一直以为妈妈爱哥哥,只有爸爸爱我。现在我知道,我既有爸爸爱,又有妈妈爱,还有哥哥陪着,真是非常满足。
我爱好的是我擅长的。
我擅长的是唱歌跳舞,于是,我爱好唱歌跳舞。
人都有虚荣心。小孩子尤其需要获得肯定。
功课不能够给我带来肯定,相反的,它带来的只有老师的“接受教育”和妈妈的教训套餐;而唱歌跳舞,它带给我很多笑脸和赞美。
我爱好它。
自学前班起,学校里每次有表演,老师都安排我上场。
报幕,楚如兰。
独唱《熊猫咪咪》,楚如兰。
舞蹈《赶小海》,楚如兰等。
童声二重唱《外婆的澎湖湾》,楚如兰,某某某。
那个时候,老师安排我唱什么,教我跳什么,我就表演什么。现在想想,幸好没有让我唱《打靶归来》之类的歌;不过即使真的要我唱,那时候的我也不会有意见。我不在意表演的是什么;我只在意台下一排一排的观众,无边无涯的笑脸。
我是那样喜欢听到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响起。
市里文艺汇演之类的事情,也少不了我的名字。
老师总是在“副科”的课堂时间把我领出教室,带到琴房或者空教室里排练。有时候是群舞,有时候是独舞,有时候是二重唱,有时候是独唱。我用心练习,因为我爱好这些,我喜欢随之而来的赞许。
我得到不少奖状,还有几个奖杯,金光灿灿,十分好看。据说那些奖杯是不能带回自己家的;后来我在学校的陈列室里看到过它们几次。
我带回的奖状,妈妈起初并不喜欢。她不许我学着班上同学贴“优秀少先队员”奖状在墙上那样,贴我的“第某届某某比赛小学组一等奖”。
爸爸却很欢喜。他总是认真地看一遍奖状上的字,找出老师帮我拍的相片,并在一起看一遍,然后第二天会再看一遍。爸爸总是抱我起来,用胡子茬轻轻刺我的脸蛋。爸爸爱我,我一向知道。
妈妈后来也慢慢习惯了这些奖状的出现,她虽然不说话,但是动手帮我把几张比较漂亮的贴到了墙上。
妈妈也爱我。
至于哥哥,他是永远没有意见的。我说,哥哥,这次的相片挺好看的,对不对?哥哥会说,真好看。如果我说,这次照得不好,真讨厌。哥哥会说,你们老师真没水平。
所以,我感到大家都很喜欢我,爱我。
我有这么多爱,这么多赞赏,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