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1 / 1)
琵琶宫伎,罗黑黑,曾于御前殿上,奏《破阵乐》,拨片一扬,四座无声,于一只琵琶中,流泻出千军万马。扫弦杀敌,弹取首级。
西域某国曾向太宗进贡一个琵琶弹得精妙的人,太宗嘱罗黑黑藏于帐后,待胡人奏完后道:“这是我大唐的平常乐曲,我的宫人现在就能弹。”叫罗黑黑走出帐外再弹,一音不差,胡人叹服。她仅听了一遍就熟记了乐谱。
她仿佛是从琵琶中化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她将到哪里去。
“你要出去了吗?”我问她。
“是啊,”她笑答道,“我快老了。我们这样的人,是一定要在年老之前消失的。”
“出去之后做什么呢?”
“继续弹琵琶。教习幼女,挑选资质上乘的,送进宫中。”就这样一代一代又一代,又是一个个的“音乐天才”。
“要带走什么东西吗?”我问。
“没什么,一只琵琶就够了,”她持续优雅的笑容,“不过皇后说,可以允许我带走几名宫女。”
“那……”我心中一动。
“你想跟我出去吗?”她仿佛看透了也似,笑问道。
“啊,是啊。”
“如果想走的话,就明天晚上来找我吧,我们趁夜出宫——你知道,阳光会使我显得不如当年美。”
我点点头,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拨弦声。
我顿住,听着那悠远雅韵的琵琶声,不由得回首。
我本以为她走得坦荡,毫无牵挂和感情,但为何琴曲是如此点滴动情?还是说,那其实不是她的感情,只是她融入了曲中,幻化了身心?
“终究,你还是依附琵琶而生存的。”我说。
“不,”她纠正我,“我是依附听琵琶的人而生存的。”
隔夜,我收拾了包袱,准备去找罗黑黑。
已经到了流萤满庭的季节。还记得那年有人在手中捉了一只流萤,在我视线上方松手,萤火虫牵出的光尾,就像一颗流星……那是一个大事发生的前夜。现在看上去,与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也没什么不同。
我垂腿坐在廊上,看着草丛中起伏上下的流萤,伴着远处似有若无的丝丝琵琶曲,像在翩然起舞。
我坐着,想想些事情,却又什么都想不了,这一刻头脑空白,也就安心地享受这一空白。
一只萤火虫拖着光尾,悠然向我鼻尖荡来。我皱一皱鼻子,伸手赶走它,它掉转一个方向,向旁边的廊上飞去。
那里的转角处走出来一个人,身形高大,穿着睡觉时的白色里衣,静静地站定在那里。只是站定,并没发出一点声息,但散乱的流萤就接到命令般纷纷朝他聚拢过去,就着月光将他的五官映亮。
我没有起身行礼,也没有话语,就这么与他对视,或者说,只是看着他。始终都有点躲避,他那双炯炯的眼睛。
他抿唇看我,也不动不语。蓦地他身形一动,缭绕的流萤受惊飞舞,各自拖出一条光亮的尾线。
他穿过这些点线的光,向我走来。
我依然没有动。他的眼睛已经看到了我放在手边的包袱。
他默默走到廊沿我的身边,就地坐下,再顺势一躺,枕到了我的腿上。
谁也没有说话。
我试探着伸出手,在半空中,犹豫踌躇了一下,然后放下,捂住他的眼睛。
它们太明亮,我承受不了这样的光芒。
我右手捂着他的眼睛,左手去够我的包袱。
右手倏然一颤。他抓住了它,然后他说:
“不要走吧。我不可能,兴师动众,为了找一个宫女。”
不管怎么说吧。如果你还不打算起来,今夜我算是走不成了。
罗黑黑出宫后不知我的下一个机会在哪里?
第二天我的腰酸背痛脖子僵。一边捏着一边转动着脖颈,我迎面遇到了晴岚。
晴岚见我就说:“你怎么回事?罗乐师在等你知不知道?!”
“啊?”我一愣,然后回去拎了包袱跑起来。
罗黑黑挂着仿若永久不衰的笑容看着我:“我改主意了,昨天没走,还是白天走吧。”
“你不是说……”我又喜又惊,道,“说阳光会让你……”
她粲然一笑,艳若春花:“岁月让我不如当年美,岁月也让我比当年更美。”
这个女人,什么时候能说点不绕弯子的话啊。
“我们走吧。”
我一甩头,把唐宫,把曲水的流觞,把乐夜的流萤,统统抛到后面。头也不回,决绝得过分,无憾得可疑,就好像什么东西在我身后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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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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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僵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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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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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魅般追逐,纠缠不去,摆脱不尽。
以后是否我每当看到闪亮的星星,或拖着光尾的流萤,或任何光芒耀目的东西,都会想起一双眼睛?
是它们追随着我,还是我不自觉中把它们带走了?
几天之后,我离开长安时,终于回过头,望了一眼这个大唐国都,在碧天白云下,这个灿烂辉煌奇妙的城市。
长安,真是个奇妙的城市。它厚重而轻巧,它内敛而开放,它成熟而浪漫。它是铸就一个时代灿烂的中心。身处别地的人,无不心向往它,为它作出多情诗句。
李白就是一个例子。他说:“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他又说:“长相思,在长安。”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
摧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