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十一章(1 / 1)
忠义堂正在遣散家丁仆役从人子弟。
这是洛阳城里最新的消息。
“听说最底下的卖身仆役不单拿回了文契,还得分三十两安家银子。”
“也不知忠义堂到底是惹上了什么人,又是中毒又是死人的。三月里大风镖局的总镖头才被人杀了,四月里牡丹花会上不还风光着吗,才到了五月,他家马场被血洗干净,八十五条人命啊,说是连几岁的孩儿都没逃过!没想到他家酒坊又毒死了人,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啊!”
大厦将倾。
各色衣裳打扮的小厮丫鬟文书掌柜排了长长的一溜,一个接一个地从大掌事苏行手里接过或大或小的银两包袱,然后一个一个抹着泪出去。不管他们说什么,那个背对着他们面对着写着忠义大字的黑字红墙的身影,至始至终没有动过一动,只有脊背笔直坚毅。
捧着小包袱的人,一个个抹着泪出去,出去时,这些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议事堂外跪在地上一排一排的紫衫汉子。
这些紫杉汉子都是忠义堂养出来的弟子,他们在烈日下已跪了大半个时辰。他们都是粗人,说不来那些婉转动听表忠心的话,只能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表示坚定的心意。
阿刀依旧背着金光闪闪的大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这些久跪不起的兄弟弟子,早就于心不忍,可是连最好说话的关二哥和陈五哥都面无表情地站在这里看着,他再如何于心不忍也不敢吱一声。
珊珊躲在拐角处默默地看着,烈日映照下,那些汉子脸上的汗珠顺着他们黑红的脖颈滑下,折射出动人心魄的光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
这些紫衫汉子,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七尺硬气男儿,现在却一个个的都倔强地跪在那里,恳求当家将他们留下来,不要将他们遣出去。
凭的,是忠义二字。求的,也无非是忠义二字。
前头领银两的那些,都是不懂武功的,大祸临头不能自保反而还要连累当家的,当不得忠义之人,所以只好走了。只有书平他们几个家生的,默默地帮着大掌事做事。
外间的人不知,那些被遣散的人不知,珊珊却知道原因。昨日忠义堂收到了个帖子,五月初七将有客人上门来领教传说中的“忠义堂前刀无边”。那帖子具体内容珊珊没有见着,但她知道忠义堂将有强敌上门,大掌事苏行宣布遣散人员时,说的是“大祸将至”。
而她之所以知道那个帖子,是因为关润找过她的的缘故。
关润要她马上离开洛阳。
珊珊没有立即应下来,反问了他三个问题。
“润哥,我原以为来了洛阳不问杂事,只要将你治好就可以离去,从未想过自己会卷入江湖中的争斗,可是他们为了害你而却将我卷进去。他们连几岁的孩童都不放过,如果不是因为洛阳是大城,他们怕是连三日的时间都不给你准备,你要我离开洛阳,他们就会放过我么?”
关润笑。她,还是太过天真。
“他们是冲着我们关家和忠义堂来的,泷州马场出事,是因为那是忠义堂的产业,七叔与我父亲是结拜兄弟。他们掳走你,想借你的手来害我,并不只是因为我不防备你的缘故。更多的是为了挑拨忠义堂和灵山的关系。还有,要我母亲受苦。”
看见她吃惊地望着自己,关润若无其事地笑得云淡风轻:“你是我母亲请来治我的。”
他虽然没有得到最后的确认,但是从薛鸣提供的情报和母亲近日的异状看来,他多少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场祸事大约是因为十八年前的旧事而起。当年王欢死于父亲刀下,坏了一段姻缘,却要整个忠义堂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珊珊暗忖,是玉姑姑求了她的师傅,当今的峨眉掌门静临师太写信给爷爷求情,她才出的山。如果借自己的手害死了润哥,最内疚痛苦的人,应该是玉姑姑吧。
原来……想到还在病榻上的玉珺瑶,珊珊明白了。那些人,竟是如此恨玉姑姑。恨到,想要一个母亲背负害死孩子的罪名。
为什么润哥还能笑得出来?仿佛这些事都和他无关。
看见她小心翼翼尽量掩饰的悲悯,关润心里满满的温暖。尽管青涩,尽管懵懂,这无关情爱的体贴,却最能打动人心。缓缓伸出手,拈起她肩上的一缕发丝,微微拧了两转顿住,又轻轻地拨到后头,淡淡地微笑道:
“你现在走,他们不会对你下手。他们给了我三日时间准备,并非出于仁慈,只是因为他们志在必得,并且无所忌惮。这个时候对你出手,只会给他们惹下一个无法估计的麻烦,你完全不需要担心。”
那洛水夫人不过是英雄冢尊主枯树的女人,明目张胆来犯,恐怕一是要折腾出声响来好为清算当年的仇怨增添声势,二是有所倚仗,这倚仗无非就是自己堂中那反骨之人,正当他是一无所知好糊弄的孩儿。
只是这个中原委,他并不愿对珊珊多说,说了反叫她放不下心来。只能叫她多懂得一些江湖人心,或许日后对她是会有好处。她还这么年轻,总不会一辈子呆在灵山,这个江湖污浊,多一些阅历便是多一分自保的能力。
末了又给她一个定心丸:“而且有他们二人同你一起,你安全得很。”
珊珊不答,片刻又问:“两位姐姐也会离开么?”这是她第二个问题。
关润又笑了:“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月儿和露露,姓关啊。”
珊珊瞪着圆圆的眼睛,想要分辨他的笑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他曾经有过坚韧,曾经有过温柔的眼突然变得那么深邃,象两汪寒潭,看不出一点波纹动静。只有脸上的笑意还是亲和的,淡淡的。刚才那句话,明显是笑她幼稚傻气。
可是,关月和关露,只是十几岁不到二十岁的未出阁的少女。
他们燕家的孩子,虽有不能惹祸连累家族的规矩,可是家里的长辈,从来没有要求他们做些什么,即便是他们要背离家族,只要是自己想好了,长辈们也没有不准的。
难道关氏姐妹,因为冠着关姓,就要奉献年轻的生命么?
要求她们这么做的人,还是她们的兄长。
虽然以江湖上的标准,这是血脉相承的福祸与共。虽然这是豪情万丈的忠义之举,虽然这是江湖中人所赞颂的侠气……虽然以她对关氏姐妹的有限了解,她们是心甘情愿背负这样的责任,甚至以此为荣光。
但是她们的花样年华呢?她们鲜活的生命呢?
珊珊这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淡泊宁静之人。爷爷与父亲教予的一切,还有所谓医者对生死的淡然,在这一刻竟是砰然瓦解。
或许在她的心里,早已不把治好关润当作一项爷爷交代的任务。或许在她心里,虽然羞涩却稳重的关月,刁蛮却勇敢的关露已经成为她的朋友。因而她才会产生这样的怜悯和伤感。
不过是一个来月的相处便牵动了她这样的情绪……或许,她终于能理解爱恨情仇之重。
如果关润他们在几日后的争斗中死了呢?自己会不会伤痛无法自拔,会不会愤恨,会不会想要为他们报仇呢?
“润哥,难道你不怕死么?”
“怕,怎么不怕?怕得很。”关润说。
如果怕死,为何又总是表现得对自己的生命如此淡漠?
珊珊的眼眸里写满了怀疑。
关润一笑,心念一动:“你跟我来。”
他带她去了北院一个小小清淡的院落,关润打开门锁时,珊珊才发现这一处自己从未来过。可是小院内不但干净整齐,还种了一棵梨树,叶间可见果实,树影婆娑。
“我娘最爱梨花。”关润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一间厢房。
珊珊有些疑惑,方才明明看见周围都种着竹子。她也以为,喜爱着青衣的玉姑姑,很有青竹的气质。没想到玉姑姑最爱的是梨花。梨花和青竹,完全不同。
简朴的家具没有一点灰尘,显然有人常常清理。屋内有两张床榻,一张小的有些奇特,不过几尺长,床的四面都有围栏,围栏上有深深的斑痕,象是被什么勒过造成的磨损。
关润苍白的手摩挲着那些斑痕:“以前用布带绷的,这是我幼时的床。那张是娘的。这是我娘和我的房间。”
只是他娘和他的房间,原来,他的爹娘竟是分房而睡。
“我记得你问过我幼时是如何过的。那时我不能动,只能在这床里躺着,娘用最柔软的布带,将我固定在床上,怕我一动便折了骨头。孩童最是好动,娘怕我闹,我不动,她也不在我面前走动太多,整日坐在床前看着我,给我唱歌说话。睡觉的时候,娘在我的身上牵几根细线,一头缚在她自己的手腕上,我一点动静她便惊喜,总是整夜不能入眠。那时,只有娘一人陪伴我,因为关问天的儿子身患奇疾形同废物,这是不能说的秘密。为了我,娘不得不冷落了成亲才几年的爹,独自带我长大。很小的时候,娘就反复给我讲爹的故事,讲忠义堂的故事。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怕死的滋味,还有娘小心掩饰起来的绝望。”
以前他并不懂得为何母亲要将自己的病隐瞒下来,直到最近感觉到身边无人可信时才明了,那应该是父亲的意思,忠义堂的家业若是不能由姓关的继承,父亲这么多结义兄弟都是轮得上的。原来父亲也从未真正信任过他那些兄弟……
莫非,这就是上位者的悲哀?
“父亲是一代刀客,他所创的断肠刀法更是天下闻名。可惜,却有我这么一个儿子。父亲虽然爱我,作为他的儿子,继承他的衣钵却是必须的。我将近六岁才开始习武,起步得晚,自然不太顺遂。父亲亲自教我刀法时,娘总是充满戒备地远远站在一处,我从未见她放松过,仿佛我一个闪失,她便会飞扑过来,用自己的身子垫在我的身下。这样的事,不只发生过一次。那时,娘已怀了月儿。我知道娘求过父亲许多次,娘生得那么美,父亲极爱她,她的要求父亲是不能拒绝的。可是每每父亲应允不要我练武时,反悔的,却总是娘自己,她总是害怕,既怕我受伤怕我死,又怕剥夺我作为父亲的儿子的权利。有的时候,出身和责任也是权利和荣光。我一直想做一个能使父亲骄傲的儿子,我的妹妹当然也是如此。”
“所以,最受煎熬的人,是我娘。母亲的爱与责任,便是娘的枷锁。受了那么大的煎熬,其实绝望了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对我是如此,对娘更是如此。如果我死了,娘也会死。从小我便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当然很怕死。”
这番话说完,他自己却迷失了。
原来,他一直以为肩负的责任,当家人的义务,无数子弟的追随,那些不过都是花絮。
真正使自己一直坚持活着的因由,是为了娘。
珊珊也明白了,默默点了点头,没有惊动失神的他,悄悄离开了那个种着梨树的院子。
或许这个时候,他非常需要在那里静静地待着。或许幼时的记忆,能让他从中汲取一些力气,支撑他继续好好地活下去。离开时,她忍不住又看了看那梨树,突然又有些明白,或许玉姑姑原先就是一个梨花般清洁的女子,只是后来,不得不渐渐变成了坚韧的青竹。
昨日自己悄悄离开那里果然是对的。或许是幼年的回忆给了润哥力量,所以今日他才能如此坚定冷静地遣散门人吧。
珊珊这样想。
日头越来越高,那些紫衫汉子已经跪着晒了将近一个时辰。躲在一旁偷看的珊珊鼻翼上也冒了油。可是连最娇弱的关月都撑着呢,她和关露怎么会走?即使最没有耐性的关露,此刻撑着伞,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快看,哥出来了。”关露小声地说。
台阶上多出来个瘦削的紫色身影,润哥出来了。珊珊紧张地和关月对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
然后听见关润淡淡的声音里带着威严:“起来吧,既然都不怕死,就留下。”
一阵整齐划一的抱拳声响起:“谢当家的!“
阿刀抽出背后的大金刀直指天际:“誓与忠义共存亡!”
随后铿锵有力的誓言如隆隆春雷般轰鸣,响彻天际。
珊珊听见,关月关露与自己一样,都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