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哥哥（1 / 1）
潮湿阴暗的破庙里，燕然瘫在肮脏的地面上，出神的看着一只八脚蜘蛛在歪斜的门框上织网。一圈又一圈。些微有些光线打在上面，反射出浅浅的光晕。
“公子。”头顶传来一道舒服的男声。他迟缓的仰起脸，看到春月站在一片阳光里对他微笑：“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你啊。”燕然喃喃道，扯动嘴角，“当然是你，除此以外还会有谁记得我呢？”
春月柔声道：“公子，请跟我走吧。”
燕然看他半晌，眼神突然变的飘渺：“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帮我。处处提点我，送我各种武功秘籍，告诉我关于我身世的那个预言，帮我从龙城逃脱。你想从我这样一个一直被封藏的人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呢？”
“是宿命。”春月依旧温文而雅，轻声道，“为你奉献出一切，这就是我的宿命。”背着光，他的表情隐藏在一片阴影里，疏远而又模糊。
“真的么，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真是动听啊。”燕然吃吃笑起来，妖眸弯成新月的弧度，冷酷的迷人，“让我几乎就要相信了呢，我的……哥哥。”
沾满泥土的右手满不在乎的抵着额头，他半闭着双眸微笑：“恩，因为被预言可以毁灭这个世界，所以我注定一出生就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父母，手足，朋友，妻子，孩子，欢喜，哀伤，愤怒，所有的一切都是被禁止的。我的人生，已经被你们决定好了。”
家人，不应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么？不是应该像书中说的那样相亲相爱，相濡以沫么？年幼的燕然曾是多么羡慕别人家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当小小的燕然躲在祠堂里，用省下来的糕饼乞求上天给自己一个会对自己笑的家人的时候，并不晓得，他的确有家人。只不过，他们遗弃了他。毫不犹豫的。
对于春月和他的家族来说，燕然只是用来灭世的工具，因为蓝玉烟是适合使用他的人，他就被毫不留情赠送给他。当别的孩子被母亲搂在怀里疼爱时，燕然却只能躲在冰凉沉重的面具后哭泣。因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燕然痛苦了这么多年，如今就连最后一个可以给他幸福的人都失去了。
然后燕然终于知道了，原来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是他自己的亲人亲手种下。
到了今时今日还想要利用他。所谓的亲人们啊，你们有谁爱过我？
唇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燕然满足的叹息，“可是，我起码还有最后一个选择。那就是绝望。”消瘦肮脏的面庞在此时微微反射着阳光，堕落与圣洁的奇异的统一，形成妖媚的诱惑。
让自己绝望。亲人或是天下，野心还是仇恨，统统不在乎了，让绵绵不尽的时间来吞噬一切，在痛苦和思念中了此残生。
也要让他们绝望。再没有什么灭世之人了。费尽心思，使劲手段，最终却只是一场空。既然你们舍弃了我，我也要舍弃你们。
这就是燕然对他们最后的报复。
春月蹲下来，面对着他轻声问：“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话音未落，他已猛的将自己手中折扇射向窗外。半晌无声。
“还是被发现了啊。”一个娃娃脸的青年叹着气从窗户翻进来，身手干净利落。他双手将折扇捧上，笑的谄媚：“春月兄，好久不见！”
接过扇子，春月温宛的颔首，眼角眉梢都是暖意：“是莫兄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莫言之摸着头装傻：“巧合，巧合！路过，路过！”
就在他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之时，燕然开口：“就是他告诉我的，江湖百晓生口中绝无半句假话。”
“……”莫言之在心里默默流泪。燕然兄，我是不是该感谢你如此信任我呢？
“哦？莫兄知道的还真多啊。”春月淡淡的看过来，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看的莫言之心惊胆战。
完蛋了，我这次死定了！师父，您叫我少说话果然是对的，我真后悔没听您老人家的话啊！徒儿知错了！
就在莫言之已经快打完遗嘱腹稿的时候，春月刷的一声合上了扇子，垂眼一笑，竟是俊逸潇洒犹如天人：“可是这天底下终究还是有你也不知道的事情吧？比如，半月之前，蓝玉烟带了一位身受箭伤几乎不治的姑娘回到龙城……”
话未说完，燕然一跃而起，紧紧的抓住他的衣襟，颤抖的连话都说不完整：“你，你说，你……”
春月扯回自己的衣服抚平：“是，岚清姑娘没有死，蓝玉烟还夺了武当的灵机子来救她。”
“那一箭，我明明……明明射进了她的胸口……”燕然扯着头发，迷乱的喃喃自语。
怎么敢相信？怎么敢说下去？宁肯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死掉，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连尸体也一定早就腐烂，化为尘土，彻底的从这世上消失了。因为害怕啊！只怕又是一场空欢喜，只怕又是黄粱一梦。等到梦醒时分，又要再一次面对只有自己的孤独的世界。没有她的世界。
那样椎心的痛啊，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会疯的，真的会疯掉的！
“她的命大，被救活了。”春月平静的陈述事实。
莫言之看向他，微微眯起眼。如今的燕然万念俱灰，莫说灭世，恐怕他的余生都将浑浑噩噩。那么岚清没死的消息就有可能是春月编造出来以刺激他重新振作。不过春月不会笨到说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话吧？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很可能真的命大没死。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燕然突然疯了似的冲向门口。莫言之怕出事，急忙拦住他：“哎！哎！你上哪去？”
“放手！我要去找她！快放手！”燕然拼命的挣扎，拳脚不断招呼到莫言之身上，疼的他龇牙咧嘴。“你快来帮忙啊！”莫言之冲一旁的春月求救。
春月缓缓走过去，举起手，一巴掌打在燕然脸上。清脆有力。
满室寂静。
“你凭什么去？”春月侧脸俯在他耳边柔声问，“身为蓝玉烟的手下败将，又没权没势，你凭什么把人从他手里抢回来？”
他的语调里没有讽刺，只是平常的口气，就像在问天气如何。燕然却被他问的哑口无言。
“而且伤害岚清的人就是你吧？那样一箭射在她胸口，几乎要了她的命。你觉得，她还会回到你身边么？”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衣袖，春月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开心。
虽然春月说的句句有理，但看着他的微笑, 莫言之还是忍不住打个冷战。是他眼花了？春月跟燕然，应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燕然垂着头半晌，然后慢慢的滑坐到地上。
这些日子都是怎么熬过的啊。再没有人因为噩梦而躲到他怀里，再没有人坐在棋盘的另一边轻轻拨弄棋子，再没有人亲吻他的眼睛说真漂亮。燕然总以为下一次睁开眼，山风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每次睁眼都是一次绝望。每次绝望都在伤痕累累的心头再割上一刀。比死更决然的痛苦。分秒如年。
可是燕然却从没有想过死。他觉得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痛苦是山风给自己的惩罚，他要替山风监督着它的执行。
而现在，是上天突然大发慈悲，还是他终于疯掉了，再也分不清现实与想象？山风竟然还活着。她的心还在跳动，她还可以呼吸。
燕然抱着双膝，无声的微笑。晶莹的泪水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没关系，山风，没关系。你背叛我也好，你一辈子恨着我也好。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满足了。
只要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