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1 / 1)
第二天是林峰把我叫醒的。团场的早晨异常寒冷,我看见他裹着被子叼着根烟推我起来,头发乱七八糟的眼睛也是迷迷糊糊。清晨不太明亮的光线浅浅打在他的脸上,忽然让我有了某种可笑的错觉。
我想吻他,我想轻轻拨开他零乱蓬松的刘海,闭上眼睛静静吻他。
我不耐烦地从床上爬起来抖抖擞擞穿好衣服,对着寒冷打了个喷嚏,端着脸盆出门洗脸。
走到仓库大铁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眼林峰,他从我的被子里把打火机摸出来给自己把烟点着,然后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朝着我的方向看过去。
我不耐烦地朝他喊了句“懒鬼快起床”就继续拿着脸盆朝前走。几个昨天晚上一块抽烟的男孩看见我调皮的笑笑,这种友善竟然让我不可自制得有些脸红。
“…………章鱼你的脸是红绿灯啊?上一秒钟还屌得找打下一秒钟就红成猴屁股!你变色龙啊!”
其中一个单眼皮肿眼泡瘦脸盘的高个子家伙调侃着挖苦我,我有些不太习惯的朝他笑笑过去把脸盆放在他旁边。他挺自觉的给我让了个位置,自己开始刷牙洗脸。
刷牙刷到一半的时候林峰端着个盆凑过来了。他故意把我朝旁边挤了挤,然后装做没看见我自己没事人一样接凉水挤牙膏。我好笑得瞪他一眼,任由他挤着算了,反正这样还能暖和点儿。
洗漱完毕几个人一块去吃早饭,一大帮男孩子一看见大锅饭顿时没了胃口。但是饥饿明明显显在那摆着,不吃身体抗不住。所以尽管看着一点胃口都没有,男生们还是拿着饭盒盛着吃了。
吃完了饭大伙一块去棉花地,我走在一群人的最边上,林峰毫无疑问走在我的身边。玩得好的男生们还是一路上咋咋呼呼嘴上不停,林峰有时候逮着人逗上几句,更多时候是陪着我一起沉默。
现在的我仍旧能够回忆起这样一幅场景:有些寒冷的秋日清晨,边疆农场的土路边上,林峰干干净净的脸和身体,静静走在我的身边。清浅而没有杀伤力的阳光淡淡打在他秀气的眉毛上眼睛上鼻梁上,仿佛闪着淡淡的钻石般的光。
因为我们都暂时的脱离了家庭,所以我终于得到了那些可笑的平等与自尊。正是因为这种平等与已经褪去的恨意,让我真实的心情渐渐浮出水面。
我喜欢走在他的身边,伴着并不眩目的阳光。我喜欢我们之间的安静,不需要解释与打破的宁静。我喜欢他偷偷的把打火机塞进裤兜的样子,有点痞,有点不像他。我喜欢就这么在心里沉默的感觉着他,却不用凝视不用接近。
那时我们只有十四岁,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什么又叫□□情。然而十年后的今天,在得到与失去,付出与丧失之间经历无数轮回的我,终于明白了在那个十年前的清晨之中,我们正经历着一种什么样的纯净与爱情。
没有□□,没有需索,甚至没有语言。
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我早已拥有他的一切。
早上九点的阳光温暖的照在身上,棉花上还沾着新鲜的露珠。城市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原野与自然,至少这些单纯的、去除掉钢筋水泥的纯粹的颜色,是让我心生向往的。但是辛苦的劳动让我们没有闲情逸致多加欣赏,很多的情绪与感受,往往都是来自于多年后的惋惜与回忆。
或许这些事情在当时真实发生的时候也不见得就有这么美好,但是在时光过去伤害发生之后,我所能够回想起来的从前,已经全都变成了无法到达的梦幻与纯粹。就像这个蓝到不太真实的田野晴空,恍然之间竟然让我有种时光停止的错觉。我忽然想起那个老生常谈的、关于世界末日的话题,如果能够得到的一切就在这里了,如果知道以后必然会发生的毁灭已经全部被时间制止了,那么我想,世界末日的突兀到来甚至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它会让我们许多的感情只停留在初见的美好阶段,会让我们的幻想与希望在时间的残酷之中变得弥足珍贵不忍破坏。它会让我们只珍惜眼前的这一段时光,竭尽全力的去完成心中的所有美好与幸福。
林峰在我的隔道干脆坐在田里慢吞吞的摘着棉花。他的脸不时地抬起来看看天空,他的头发上沾着棉桃的绿色叶子,有时候他会举起手来蹭蹭鼻子,像只温暖的小狗。
在能够改变一生的刻骨铭心消失之后,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全部只剩下这些微小细节。
中午的阳光渐渐毒辣起来,我们从田道里精疲力竭的出来吃饭,然后集体躺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干草垛上,互相调侃互相嘲笑。接着在下午的炎热之中我们脱掉衣服光着膀子继续干活,一直到晚上七点收工的时间到来。
下午的这段时光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我想我对于黄昏的固执热爱就是始于这个单纯混乱的十四岁。我们还是一大群人粘着彼此走在一起,边疆田野特有的漂亮红霞从广阔的天边一直延伸着延伸着。橘色的美丽夕阳已经有能力改变掉整个世界的颜色,让我们的视线变得温暖而且暧昧。多少次我从他微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夕阳映照而显得发红的青涩脸庞,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我对他所能够倾注的所有热爱。
晚上回去吃完饭我们去热水房接了水,然后马马虎虎的把自己浑身上下擦了擦就回仓库集体挺尸了。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再去玩闹折腾,基本上都是一沾被子就呼呼大睡。这些被称为小少爷的独生子女们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受过这种苦,累得全身都快要散架。贫穷家庭出生的我也一样,什么梦都没做,睡得跟死猪似的。
基本上是集体一觉天明,醒来之后发现老天长眼的下了雨。并且是干旱的新疆地区少有的瓢泼大雨,气温也降得非常厉害。班主任来通知休息一天,但是谁也不能出这个院子。
我们都高兴坏了,知道今天不用出去弓腰驼背继续受苦。有一半男孩跑到女生那边去凑热闹,剩下了将近十个人要么躺在床上抽烟要么弄出扑克来边玩边咋咋唬唬的互相嘲笑。林峰坐到我旁边,他怕冷,把我的被子摊开裹到肩膀上。他掏出随身听把耳机递给我一只,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王菲的声音。
那时候我们十四岁,公元1998年,大多数人对于王菲的了解都仅限于在春节晚会上唱的那首相约九八。但是林峰让我听到了那个日后让我忘记不了的精灵般的声音。你快乐所以我快乐,闷,哪儿,出路,又见炊烟,但愿人长久,天空,棋子,无常,一个小心愿,南海姑娘…………
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天气里,林峰裹着被子躺在我的左边,一边淡淡的抽着烟一边随着她如同美玉的声音望向窗外。我看着他稍稍有些眯起来的眼睛,还有他嘴角制造出欲望与幻觉的白色烟雾,他的皮肤,他的气味,他的独一无二的懒散表情……
我生平第一次对着一张男孩的脸□□了。我躺在他的身边悄悄的看他,尽量不要让他注意到。我抢了被子要自己盖住已经兴奋起来的东西,他却死皮赖脸的不给我。最后他变本加厉的把我拉进温暖的被窝跟他肩并肩躺到一块,我的身体被他撩得几近崩溃,却还是死也不想离开。
那些歌声后来变成了我生命中的魔咒,我不能再一次听到它们。我不能再一次想起这些已经被破坏殆尽的最初的爱恋,不能再一次记起这些会让我永劫不复的最初的美好。他们变成了能够置我于死地的致命回忆,不能沾不能碰,甚至连一点点的拥有与纪念,都能够将我抛下悬崖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