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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慕遥住的那个小院子,比起整个大宅院来,显得安静冷清许多。
不过,自窗口溢出的橘黄灯光映得整个院子有淡淡柔和的明亮,连窗下那些叶片肥厚宽大的绿色植物也好似涂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夜色如水,在一片柔亮的澹然中静静流淌。
叶慕遥正在灯下翻阅帐册,七宝被他差去唤蜻蜓了,所以房内很安静。
安静得……只有指腹摩挲过厚实纸页的轻轻沙响,灯芯结了个灯花,偶尔轻微的一声爆响,以及……以及自己平缓悠长的吐息。
他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
有好久……没能如此平心静气地在灯下看书、看帐册了呢?
好像已经很多年了。
可他依然记得那个夜晚,墨色的夜空下,花团锦簇,灯火辉煌,一路看去,五颜六色的花灯蜿蜒成了缤纷绚烂的河流,扑鼻的香气流贯其中,惹得鼻翼微痒,而心内,更是兴奋难抑!
于是那个时候的他,趁着不备就挣开了奶妈的手,兴冲冲地钻入那一片灯海人海花海中,满心的喜悦,满心的新奇振奋!
那时还有个小尾巴跟在他身后,只会奶声奶气地喊哥哥,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抓着他的衣裳不肯放。
他兴奋地看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睛一闪一闪地亮:“笑笑,我们去那边好不好!”
那个小尾巴当然不会说不好,她只是眯着眼笑,依旧抓紧了他的衣裳,那个意思就是:哥哥去哪里,笑笑也去哪里。
这样的一个小尾巴,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他放大了胆子往人群里钻,那时侯还小,滑溜得仿佛泥鳅一般,倏忽一下便不见了,却也不知道那个小尾巴都是怎么跟的,好几次被人群挤得开了去,他稍稍一停下,就那么一会儿,她便又出现在他身后,然后,眯起眼笑一下,又迅速攥住他的衣角。
所以他很放心。
放心到……并没有意识到她跟得越来越慢,然后,他在一只大花灯下好久了,都还没有人过来,眯起眼,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他等得越来越长久,渐渐心焦,却不得不强装镇定,在那只大花灯下若无其事地流冷汗。
笑笑……他在心内喃喃,笑笑……
终于,心急如焚的刹那,他突然瞥到了小尾巴桃红缎袄的一角,街上那么多人,那么多颜色的衣裳,那么多的桃红缎袄,可他偏偏能认出来,他知道那就是小尾巴的!
于是他惊喜地跑过去,穿过挨挤的人群,慢慢的,桃红缎袄清晰起来……
只是“哐当”一声,只是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却又狠狠撞飞了什么的声音,在远离人群的一个巷子外,突然逼得他立时停住了脚步,怔怔地伫在了原地。
他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看得夜色下的巷口缓缓淌出一滩比夜还浓厚的粘稠,刹时目瞪口呆!
他回头就扎到了人堆里,他想跑,却跑得极慢;他想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好久后,他站住了,猛然又开始往回跑,跑得那么快,那么快,好像要把一生的力气都跑完!
可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远处的灯火到了这里已是极其黯淡,他隐约看到了地上一团模糊的黑印,中间有一小块莹色的光亮,既像月亮凝固的泪水,又像星星残缺的碎片。
后来,他在人群里默默走着,被人推着,被人挤着,他一声不吭,只是垂着头,默默地走。
“少爷!”奶妈急火火地跑来唤他,“少爷你跑哪里去了!表小姐呢?”身后跟着的,都是他日日熟悉的面孔。
可却突然陌生。
他微微怔了怔,轻轻道:“笑笑啊?我没看到啊……”
那些面孔马上惊慌地散去,人群中呼唤声四起。
他只是默默站在那里,木木地看着,缩在袖内的手掌心,紧紧攥着一块坚硬的冰凉。
他放下帐册,从桌下的暗格内取出那块玉坠子,轻轻放在掌心,再紧紧握起。
直到今天,它依旧冰凉而坚硬,在摇曳的灯光下,有隐隐的莹光,像月亮凝固的泪水,像星星残缺的碎片。
笑笑……他默默喟叹,心内,又开始不平静。
“是谁!”忽然感到屋外有人影微晃,他动作极快地收起了那块玉坠子,目光紧紧盯住门口道,“出来!”
“是我,”蜻蜓从门后的阴影里蹭出来,绞手在背后,不好意思地笑,“是我呢……”
他一见,倒是眉眼舒开,微笑着伸手招她,道:“过来,怎么躲在门外不吭声?”
“怎么跟唤小狗似的!”她有些不满地嘀咕,却仍是老老实实地朝他走来。
“我看你好像在……沉思!”她歪着头想了想,“所以我就不敢打扰你了!”
“七宝呢?”他朝门口望了望,“去唤你怎么自己就偷跑了?”
“七宝啊?”她忍不住笑,“他现在很好,被很多人照顾着,像……像那个众星捧月呢!”
“众星捧月?”他好像有些明白七宝的处境了,也忍不住笑道,“那还真难得,不过,他太毛躁,也该吃些苦头。”
“叫我来商量俏俏和东方的事吗?”她问道,“刚才俏俏都在和我说东方,看样子她真是非他不嫁了。”
“俏俏的事有些棘手,最主要还是因为老太君和东方墨。”他沉吟,“老太君满意王家的地位和权势,她认为俏俏嫁过去一定会好;而东方墨……”他迟疑了一下:“他不仅孑然一身,又身有微恙。”
蜻蜓不由沉默,他用“微恙”来形容东方墨的脚疾,已经是很宽容了,但是,这能怪东方墨么?
“是不是大户人家……就一定要讲求门当户对?”半晌,她低声道。
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想什么了?”他一笑,伸手拉近她。
她被他的手牵着,慢慢一点一点地踱近,靠到他坐着的圈椅边。
“只是问问,”她有些落寞地笑,“然后……有些替东方墨不值,他喜欢俏俏,待她那么好。”
“那你呢?”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你替自己不值吗?”
“我?”她装作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好不值的?我现在在周家吃好穿好,还认回了一个弟弟,说起来,我也是你的恩人呢!”
“恩,恩人……”他点点头,口气淡然道,“有见过拿酒壶砸人家头的恩人么?有见过踢了垃圾让别人去扫的恩人么?”
她唰的红了脸,抬起头来,胡乱地左顾右看:“那个啊……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了,有吗?”
“你忘了,别人可不一定忘。”他很小气地瞪她,直到她窘得脸越来越红,“而且,我要一辈子都记着,竟然有人这么奴役我!虐待我!”
“哪有这么小气的人啊!”她开始不满了,也回瞪他,“都说了以前不知道嘛!我以为……”
话语却突然顿住,他坐在圈椅上,只是轻轻一拉,便把她搂到了怀里,然后,低头吻在她的额上。
“把你一辈子都放在心里,不好吗?”他的下巴靠在她额上,嗓音低低的,连吐息都变得低沉缓慢。
她在他的怀里抬头,怔怔地看他,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意思是……他也喜欢她吗?
这样的话她等了那么久,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就开始等,可终于听到了的时候,她却那么地不敢相信!
半晌,她讷讷地开口:“叶慕遥,我承认我很喜欢你,我也希望……希望你喜欢我,可是,如果你没有想起你就是叶叶的话,你也会这么对我说吗?”
她的话语里,有涩涩的酸楚。
她看他的眼里,有期盼,还有,不自信。
她是那么地不自信。
他叹了口气,伸手撩开她额边垂落的发丝,柔声道:“那你呢?如果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叶叶,如果不是我就是叶叶,你会喜欢我吗?”
她怔了一下,低声道:“我……刚开始是把你当叶叶了,答应来,也是因为你像叶叶。”
他笑了笑,好像是说,我就知道。
“可是后来你知道吗?”她低头涩涩一笑,目光缓缓落到自己的手上,“有一段时间,我都要忘了叶叶长什么样了,虽然天天看到的是你和叶叶酷似的面孔,可瞬间出现的总是你叶慕遥的名字,而我……一直觉得离你很远,纵然面对面微笑,也觉得相隔遥远……”
她的手朝上摊着,细白的手心里,有长年做事留下的薄茧,还有许多细小的纹路。
“我对叶叶……一直很内疚,可当我终于知道你就是叶叶时,我却很激动,我总觉得……觉得我们是亲近了许多的……”她抬起头来看他,泫然一笑,“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离她那么近,仿佛可以感到她眸中氤氲的水气,感到那一层淡薄的忧伤与凉意。
自从在醉烟楼的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只觉得她是满不在乎的一个人,在那样的一个地方,还能笑眯眯地端着托盘跑来跑去,笑眼看着人世间风光旖旎却又龌龊肮脏的情景。
她常常是起得最早的一个,天光还暗淡着,就在后院的井边洗大盆大盆的衣物,用力地搓揉,用力地漂净,再晾到一根根细细的绳上,脸被深秋清晨的风冻得青白,又隐隐地彤红。
她常常端了满托盘的酒菜走得极快,有时赶得急了,小跑起来,托盘上的碗碟晃当当叠声响起,看得旁边的人心惊胆战,她却依然笑,跟走过的人急急打着招呼,好像表演杂技。
后来她跟着他来到了京城,不用再那么辛苦了,也不用再那么低声下气了,可她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却又不开心,好像有说不出的心事。
直到她在醉烟楼的过往被拆穿的那夜起,他才看到她真正的内心。
她一直在心里卑微着,她笑,只是想让别人觉得她不在乎,她也不卑微。
可她自己却一直在乎。
就像被关到柴房的那夜,他看到那面墙上从前被她抠出的那么多的小洞,她摸着它们,那么地不甘心,却又那么地无可奈何。
于是他很心疼。
周家和叶家很近,稍稍迈出一步来,就站在了另一家的院子里。
可很多时候,他都是远远地站着看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看她,然后,不知道该去说什么话。
那时候对她,还有隐隐的戒心。
慢慢就没有了,看着她,只会想着,怎样才能让她多开心快乐,只是……又在不经意间伤害到了她。
以前因为笑笑而悔恨内疚,现在因为她,只是觉得自己很矛盾。
他总觉得,她好像有时候会下意识地避开他,然后,两个人之间会出现一道窄窄的沟。
不宽,可是有点深。
想起以前的事后,他竟然是舒了口气,他觉得……他和她莫名地就亲近了许多,那条沟,他迈近一些,她也迈近一些,终于窄得几乎看不见了。
只是想不到,她一直在心里惦记,在心里埋了一条沟。
可他如何能怪她?换作是他,不也一样?
“蜻蜓,”他低下头来,抵头在她额上,轻轻道,“你相信吗,我是跟你一样的。”
“我知道笑笑的事让你很为难,老太君的态度也让你很委屈。”他低声道,“可你要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我。”
她看着他,目光起初有些茫然,然后慢慢清亮。
泪水无声滑落。
他再微微低头,温软的唇覆住她的,起时很轻,然后,深深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