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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四娘的厢房内,红炉暖火,温和如春。
蜻蜓坐在花梨木桌边,手脚微微拘谨。
秦四娘也在桌边坐下,伸手翻过一个倒扣的茶盏,拿过热在红泥小炉上的茶壶,缓缓注入热水,一时白雾袅袅,茶香四溢。
她放下茶壶,指一指茶盏,淡淡道:“喝吧,外面那么冷,喝口茶暖暖。”
蜻蜓轻轻“恩”了一声,指尖轻触茶盏,感到些微的烫意,可还是用双手拢住,然后抬眼看秦四娘道:“秦妈妈,你有话对蜻蜓说?”
秦四娘一笑:“没话说的话,岂不是早使唤你去干活了?你以为醉烟楼很闲么?!”
蜻蜓也一笑,微微垂下眼,也不知该说什么。
“蜻蜓,你在醉烟楼这么多年,秦妈妈是看着你长大的。”静默一会儿后,秦四娘忽然轻轻开口,语气不似以往的严厉,仿佛在遥想叹息着什么。
于是蜻蜓抬起眼来,只是静静看她。
“醉烟楼是个什么地方,我们自己是最清楚的,说它不好,的确是不好,可要说它完全很差,那也不是,至少,它也是我们一片遮天的瓦一块铺地的砖,这么多年来,挡风挡雨的,也就是它。”秦四娘叹口气,也伸手倒了盏茶给自己。
“这些年来,你也吃了不少苦,可你这个孩子,还是难得的,至少,吃得起苦。”轻抿一口茶后,她继续道,“所以,我也不强迫你,谁都有个或吃苦或享福的命,是丫头是小姐,全由爹娘说了算。何况,谁说在醉烟楼的享福就是真的享福呢?你能捱到今天,四娘我也羡慕你。”
茶水的热气熏得蜻蜓眼角微润,她深吸一口气,依旧静静看秦四娘。
“我知道对你来说,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醉烟楼里,不是这片林子的鸟,总有一天也是要飞出去。所以,昨晚那个叶公子提出要买下你,我并没有拒绝。只是,”秦四娘抬眼,注视她道,“楼里楼外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是他,叶叶是叶叶,我不希望你会因为想念叶叶而……”
她顿了顿,终于道:“……而草率决定。”
“所以……”蜻蜓轻轻开口道,“秦妈妈就告诉他,走不走,由我决定,对不对?”
秦四娘别开眼,只是淡淡道:“可是,你还是决定要走。”
厢房内又沉寂下来,只听得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噗噗”热气顶盖的声音。
好久,蜻蜓才缓缓道:“秦妈妈,我答应他,不是因为他像叶叶。”
“就像秦妈妈说的,醉烟楼虽然不好,但总是一块栖身之地,况且这么多年下来,蜻蜓都是受到大家照顾的,就算前些年才进来的紫烟姐迷桑姐,也一直待蜻蜓很好,更不消说吴婶和秦妈妈您了。”
“但是,我不喜欢醉烟楼。”
她的手指忽然用力扣住青色莹润的杯盏,用力得指节微微泛白。
“我以为我会看惯,可是,每次看到那些男子追颜逐色,每次看到那些女子曲意逢迎,我都会很难过,难过得心一点一点地痛下去。”
“那些男子,有多少带了真情真意?!而那些女子,又有多少是心甘情愿?!我真的不愿意自己有一天也是如此,看着甜言蜜语堆砌的这一切,竟然可以面不改色,熟视无睹!”她苦笑了一下,“叶叶的出现与离开其实是个错误,可偏是他这个错误,让我更加看清了这些,而且,也让我更加看清了自己。”
“而我答应了叶公子,是因为他说的故事。”她淡淡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的故事是真是假,可我愿意相信,他知道我失去叶叶的痛苦,他说,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帮助一个和我一样的人,让她不再受我这样的痛苦。”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他这样说的时候,并不当我是个丫头,而是一个可以真正帮助他的人,他,需要我的帮助,就像从前,叶叶也需要我一样。”
手中的茶盏已经凉透,她一口饮下,很冰,很凉,却又……很爽快!多奇怪的感觉!
秦四娘没有作声,半晌才开口道:“那你娘呢?”
蜻蜓笑了起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娘。叶公子说愿意把我娘接到京城去,那里有很好的大夫,应该可以让我娘慢慢好起来。”
秦四娘没有再说,茶壶终于沸腾了,水沫和茶叶沫子沿着枣红的壶身迅速蔓延,于是她用一方绢布包住壶把,轻轻端下了茶壶。
出来后,蜻蜓轻轻阖上了厢房门。
一瞬间,浪声笑语又如潮水一般涌来,蜻蜓站在楼道漆得鲜红的栏杆边,静静看着楼下厅堂纠缠笑闹的男男女女。
秦妈妈……
她默默叹道,其实,最主要的就是,我并不想和我娘一样。
上路的那天,空气微有冷意,朝阳在东边露了大半个脸,红彤彤的,在漫天淡色的云岚中,好似一片浑圆的红玉。
娘早已被安顿上了马车,叶慕遥正等在大门外,他早些天就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今天的出行。
蜻蜓拿了薄薄的包裹,站在内门边笑道:“吴婶,迷桑姐,紫烟姐,我要走了。”
紫烟好似想说什么,却又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点头。
吴婶叹口气:“丫头,在外面不比在楼里,自己多照顾自己一些,知道么?”
“我知道的。”蜻蜓依旧笑,“你们也一样,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傻蜻蜓!”迷桑上前,轻轻抱住她,低声道,“如果外面不好,你就回来吧,不管怎样,这里还是一个家。”
蜻蜓用力点头,然后,用力地回抱了迷桑一下。
上了马车,叶慕遥朝车夫点点头,马车慢慢起步。七宝也坐在车头,却好似没睡醒的直打呵欠。
“后悔吗?”叶慕遥问道。
蜻蜓靠在车窗旁,淡淡一笑:“我不知道。”
他点头,便没有再问。
蜻蜓拉开帘布往窗外看,还未开市的街道一点一点地后退着,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遥远,好似许多回不去的记忆。
后悔么?
她不由问自己。
这样的问题,这些天已经被问过许多遍了,秦四娘问过,紫烟姐迷桑姐问过,吴婶问过,连梵烟也一脸冷淡地问过。
她只是摇摇头笑,后不后悔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出来了,不如看看再说。
人这一辈子,并不是平平淡淡就最好。
想了想,她轻声问道:“叶公子,我们要多久才到?”
“路上不休息的话,五天就可以到了。”他侧过脸来道,“还有,以后这个称呼要改一下,就叫叶大哥好了,到了京城后,都要这么叫。”
叶大哥……叶大哥……叶大哥……
这么叫的话,好像一下子就亲近起来了,还好像,好像就有了一个可以亲赖的人,连心头都温暖起来。
“怎么了?”他见她低头只是笑,不由问道。
“没什么,叶大哥……”她不由笑了笑,“我怕叫不顺口,在醉烟楼都是叫公子、少爷或大爷的。”
“不顺口也要习惯。”他的脸色忽然有些严肃起来,沉声道,“在醉烟楼的一切最好忘掉,我不希望有人看出你的来处。”
“哦。”她微微怔了怔,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们要赶路,就多休息吧,没事不要说话。”
她点点头,有些闷闷地靠头在厢壁上,身子随着车摇一晃一晃。
真的不后悔么?
马车慢慢出了小县城,在城外渐渐开阔的大道上奔驰起来。
蜻蜓忍不住又掀了车帘看,薄薄的黄尘中,醉烟楼,终于是看不见了。
马车一路急赶,果然只是五、六天的光景,便风尘仆仆到了京城。
蜻蜓好奇地掀了车帘一角往外看,只觉得人声喧嚣鼎沸,无比热闹,断不是醉烟楼所在的那个小县城所能相比的。
而她一向以为,那个小县城就是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了。
于是,一路奔波的劳累渐渐淡去,心里竟然浮起了些微的喜悦,还有些雀跃的欢喜。
马车后来在一个小宅子前停下,蜻蜓下车来看,黑瓦白墙,刷了黑漆的木门,看起来很朴实无常。
“这里是叶大哥的家吗?”蜻蜓指指木门,好奇地问。
叶慕遥轻轻摇头,却也不言语,只是曲起指节在门板上叩了三声。
没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须发灰白的仆人模样的老者,见了叶慕遥,微微躬身道:“少爷回来了。”
叶慕遥轻颔首,然后指指车上,说:“张伯,去请华大夫来,我们这里有个病人。”
宅子不是很大,一间厢房,一个前厅,还有一个仆人房,院子里栽了些常青的树木,时值深秋,依旧繁茂青碧,环境倒也清雅怡人。
娘被安置在厢房内,正由匆匆赶来的华大夫诊治。
蜻蜓看了一会儿,出门来,看到叶慕遥正站在院口的影壁前,不由上前疑惑道:“叶大哥,这里……真是你的家吗?你不是要我……”
“这里是叶家的一处别院,一直由张伯打理,有时候嫌闹了,我就一个人住到这里来,”他看着雪白的影壁,淡淡道,“以后,你娘就住这里养病吧。”
蜻蜓讶然:“你的意思是,我娘不跟我一块儿么?”
“你娘要养病,而你,”他转过身来,注视蜻蜓道,“你要帮我演戏,你忘了么?”
“我没忘,”蜻蜓赶紧道,“我只是……只是以为,我可以看着我娘……”
“张伯办事你放心,若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再买个丫头来照顾你娘,而你只要帮我演好这场戏就好。”他依旧口气淡然,看不出一点波澜。
蜻蜓“哦”了一声,待要说什么,却见华大夫提了医箱从房内出来。
于是她赶紧迎上前问道:“大夫,我娘怎样?”
华大夫瞥她一眼,却是看向叶慕遥,拱了手道:“大少爷,那个妇人的病并不见大碍,或许慢慢调养便可好转。”
“真的吗?!”蜻蜓大喜道,“我娘的病真的能好?”顿了顿,她却忧心道:“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一直都……”
叶慕遥打断了她的话,只是淡淡道:“华大夫说能好便是能好的,其它事你不用多想,现在,我想请华大夫帮你做个小小的……修补。”
见蜻蜓一脸的疑惑,他于是解释道:“那个人出生的时候,颈子右下沿有一块小小的淡色胎记,如果让人发现你没有,相信很快便会被人揭穿。”
蜻蜓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也要做一块淡色的胎记?”
他点头:“不过你不用担心,华大夫使刀很好,不会痛,将来也应该不会留下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以前出过意外,颈子下还有一块伤疤,我不知道……不知道会不会对那个胎记有影响?”她微笑道,伸手小心拉开些许衣襟,果真颈下有一块淡淡的痕迹。
“这……”他不确定地看了看,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华大夫,我看是不是可以这样?弄个假胎记上去始终有些画蛇添足,也容易被人识破,而这样一个痕迹,也恰好是在这里,能不能说是出过意外,被车马撞过擦伤,然后,就留下这么个疤痕?”
华大夫略一思拊,也不由赞同地点头:“这样……也好,也行得通。”
他微笑着点头,眼眸漆黑柔亮,看着她道:“看来我没有找错人,蜻蜓姑娘,只要你好好配合,你要多少银子我都会尽量满足,就算你想要别的什么,我也会尽力而为。”
他又转过脸来对华大夫道:“华大夫请这边来,我还有一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话毕,他便先行一步,大步朝厅堂方向走去,华大夫紧随其后,也向那边走去。
蜻蜓怔怔站在影壁前,脸上还带了来不及淡下的笑。
他很高兴,他说他没找错人,他还说只要她配合的话,她要多少银子都会满足,就算别的什么也尽力而为。
可是,他知道她只是想帮助一个曾和她一样痛苦的人么?他知道她只是不想成为娘那样的女子么?
她答应他,不是为了多少他的钱,只是因为他的故事打动了她,他知道么?
蜻蜓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面上重新微笑起来。
他知道的,他要自己唤他“叶大哥”,那么可亲的一个称呼,他一定知道!
于是蜻蜓转身往厢房走去,没几步忽然停住,从腰带里摸出卷成小条的一片薄纸来,展开,上面是三个很细很小却很清晰的字。
“周笑笑。”她微微一笑,“不要忘了,在这个京城里,从今天起,你就叫周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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