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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阴雨,这天终于出了太阳,大街晴朗明亮,日光照得人人眼前白晃晃的一片。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听着周遭有些吵又有些热闹的人声,蜻蜓的精神好了许多,浅绿布鞋踏在青石路面上,竟也渐渐轻快起来。
以前和叶叶一同上街,他也总是脚步轻快地走,喜欢东看西看,糖葫芦、捏泥人和杂耍似乎都能吸引他,有时候自己走得快了几步,回头就已经看不到他了……
像今天这么热闹的大街,说不准,他又要站在卖糖葫芦的面前挪不开了……
蜻蜓笑了一下,脚步忽然便停了下来。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中央,慢慢回头,慢慢回头,灼灼日光蓦的便刺痛了双眼。
街上这么热闹,可不管等多久,不管她再怎么回头,终究是看不到他了。
走出药铺时,看到街边摆了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蜻蜓想到迷桑姐平日也是爱吃的,于是便过去想买一些。
日头虽好,秋风却是凉了,于是糖炒栗子散出的甜香味飘出了很远,不多时,旁边就围上了一群人。
蜻蜓好容易才买了一些,出来时,一边小心地挪动着身子,一边又举高了手中的栗子包和药包怕被碰着,费了好大工夫才挨挨挤挤地出来。这么一折腾,她的头又开始昏重,不得不靠在一旁巷口的墙上歇息,低头看着脚下大大小小的石子。
就那么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一抹熟悉的深青,那抹深青从她的身边掠过,直往一旁的巷子里去了。
她怔了怔,有一刹那的失神,待恍然回过神来抬头看,却又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不死心地马上朝巷子里追去,巷子曲曲折折,却都是空荡着,秋风萧瑟扫过,好似根本无人曾经经过。
只是眼花么?
她停下脚来问自己,不由勉强一笑,看来真是眼花,怎么可能……她又一笑,连想都觉得不可能了。
迷桑的病拖了好些天,一直在将好未好之间,她总是怏怏的,连饭也提不起精神吃。
蜻蜓知道她这是心病,没有心药,怎能见好?
秦四娘次日就回来了,知道迷桑的事后,来看了她几回,劝了她几句,没再说什么,也没怎么勉强为难她。
自从白公子的事后,蜻蜓开始不再那么惧着秦四娘了,她有些感到秦四娘并不似她平日里表现的那般,身为醉烟楼的老板,就算是个老鸨,她也并不是完全的无情。
陈公子果真第二天就来了,他站在迷桑的房门口不敢进去,蜻蜓端药过来的时候见他还杵在门口,于是叹口气示意他进去,可他只是看了蜻蜓一眼,仍是站在门口,既不进去,也不离开。
“迷桑姐,陈公子在门口站好久了,”蜻蜓放下药碗道,“我去帮你叫一声吧。”
迷桑半靠在床头,颈下支了个软垫。她只是微微睁眼,看了看床前那扇花鸟屏风,然后轻轻道:“不,不要去。”
“可是……”蜻蜓笑道,“天这么冷,房外的穿堂风可是很厉害的,你不怕他冻僵了么?”
“可就算你去叫了,他也未必肯进来。”迷桑阖了阖眼,有些疲倦道,“他想进来时,不用我说,他也会来的。”
蜻蜓听得糊涂,可好像又有一点是明白的,于是笑笑道:“那就由他,你先喝药,凉了就不好了。”
迷桑顺从地半坐好,蜻蜓端了药碗到她面前,说笑道:“要不要我喂你?”
迷桑轻轻瞪她一眼:“你迷桑姐就这么没用了么?”于是拿起调羹来舀药,可嘴角却有了淡淡的笑意。
蜻蜓微笑地看着,心下也舒服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道:“迷桑姐,今天……我好像……好像看到叶叶了。”
迷桑正皱着眉头低头咽药,一听便抬起头来道:“蜻蜓……”
“我看到他走巷子里去了,可我去追时,却一个人也没看到。”蜻蜓淡淡笑道。
“蜻蜓……”迷桑轻轻道:“伤心总会过去的,叶叶已经不在了,时间再长一些,你总能忘掉的。”
“我明白的。”蜻蜓依旧笑,“只是我想,我宁愿叶叶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也不希望他真的是不在了……”
迷桑没有再说,只是端过碗来默默喝药。
蜻蜓起身走到窗前,放眼望去,道道白墙黑瓦后是深秋明亮的风景,积红点翠,鹅黄靛蓝,再往上看,便是分外高朗的天。
叶叶,你在天上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们正在想你?
如果不是在天上,那现在,你又在哪里?
午后,蜻蜓在后院翻晒被褥被单。
连下了多天的雨,醉烟楼储放着的被褥都有些湿湿的发潮,难得太阳大好,就都搬出来拍一拍,晒一晒。被褥在日头下晒久了,渐渐蓬松起来,手摸上去,软软乎乎的,却又很踏实。
梵烟打着呵欠从楼里出来,一走到大太阳下,赶紧抬了手里的团扇遮光,一边不满道:“怎么这么大的太阳?前些天还凉凉的,今天又热了起来!”
蜻蜓倒是笑笑:“那不是很好?老是下雨,人都要发霉了。”
白公子的那件事,梵烟虽然没做什么,可也没到处去乱说,这一点,蜻蜓还是感激她的。
“要发霉的话……那也是你吧?”一旁的大槐树下支了一张小竹椅,梵烟走过来坐下,懒懒道,“这一个月来,瞧你都成了什么样!”
什么样?蜻蜓不由笑了一笑,还能有什么样。
“梵烟姐,太阳这么好,要晒被子么?我去帮你拿?”
梵烟轻轻摇扇,却冷笑道:“说得这么好,好像这晒被子还不是你要干的事一样!你以为我平白无故坐这里来干嘛,还不就是要看着你有没有偷懒!”
“是这样啊,”蜻蜓也不和她计较,仍只是笑道,“那我去帮你拿被子了,睡了那么久,也该拿出来晒晒,是我没想到。”
梵烟蓦的红了脸,只好怏怏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扇子:“那还不快去!”她睡懒觉是出了名的,醉烟楼的姑娘们即便陪客人陪得再晚,午饭前也都会起来了,惟有她都是一觉睡到午饭后,幸好吴婶都另外留饭给她。秦四娘虽然待她不错,但在这件事上也是说过她不少回。
只是,醉烟楼的姑娘……起得早和起得晚又有什么关系?!
蜻蜓笑笑,随即起身便要去拿被子,不想秦四娘正从楼里出来,看到她便招了招手:“蜻蜓过来。”
“秦妈妈有吩咐么?”蜻蜓快步上前恭敬应道,梵烟也从槐树下起身过来,扬起笑脸问:“妈妈什么事啊?”
“刚才吴婶过来,说厨房的米缸不知什么时候漏了,结果连着下雨米都发霉坏掉,”秦四娘道,“趁这会儿没事,你带个丫头去方记米行买五十斤粳米回来,钱让他们记醉烟楼的帐上。”
蜻蜓刚想应声,梵烟忽然插嘴道:“妈妈,我也去吧,我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就让我跟蜻蜓去!”
“也好,”秦四娘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你和蜻蜓顺便去厨房问问吴婶还有什么要买的,干脆就一块儿买了!”
“谢谢妈妈!”梵烟高兴地福身,看着蜻蜓的笑眼,忽然便狡黠起来。
“蜻蜓,刚才吴婶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么?”
因为天热,大街上的人并不是很多,梵烟的金丝绣鞋轻快踩在青石路面上,话语也是格外地轻快。
“勉强记了一些,”蜻蜓道,“不过梵烟姐刚才不让我拿纸笔记下来,我怕待会儿会漏掉。”
梵烟正在前面莲步姗姗,一听便扭身回头,嗓音突的尖起来:“你这么说什么意思?!难道你忘了还是我的错?!”
她本来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嗓门一大顿时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过来,蜻蜓忙劝道:“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梵烟这才作罢,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那好,你现在说来给我听听,要买些什么?”
蜻蜓心里叫苦,不得不边想边慢慢说道:“粳米五十斤,紫米十斤,绿豆红豆各六斤……”
梵烟边听边“恩”声点头,其实她一点也没记住,也不想记住,她出来,纯粹就是想在蜻蜓身上找些乐子,于是当她看到街边一家新开的布庄后,就忍不住要过去逛逛了。
“那,蜻蜓,现在我去那边看看,你还是去方记米行,一会儿我来找你,”梵烟说得笑容满面,“知道了么?”
蜻蜓忍不住道:“梵烟姐,前面就是方记米行了!”
“我知道!”梵烟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过了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也不等蜻蜓再说,她便快步朝布庄走去,惟恐蜻蜓又喊住她,连头也不回了。
蜻蜓无奈地叹气,只好自己走到方记米行,说了要买的东西后,站在门边看着米行的伙计装袋。
粳米倒是很快便装好了一袋,要装另一袋时,那个小伙计挖挖米缸,然后朝门厅内喊道:“七宝!七宝!”
正靠着廊柱的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跳了起来:“什么事啊!没看我正睡着么!”
“就你这样也能睡着?!”小伙计嗤笑一声,“粳米不够了,帮我叫一下仓库的!”
那个叫七宝的少年不高兴地一昂首:“凭什么!我七宝是跟我们少爷来的,又不是你们米行的伙计!”
“行了七宝少爷!我知道你不是伙计,所以才请你帮我叫一下,”小伙计无奈道,“不然早就让你去扛米了,还这么闲在这里么?!”
七宝这才慢吞吞地迈进里屋,不多时便传出他底气十足的叫唤:“仓库的!外面没粳米啦!”
蜻蜓听得不由笑了起来,小伙计见状也笑道:“这个七宝!姑娘不要介意,他是我们少爷朋友的书童,就是这么个样儿!”
“没事的,我只是觉得他很有趣,”蜻蜓微笑道,“很像……很像我的一个弟弟。”
正说着,七宝却“呼哧呼哧”抱了一大袋米出来,走得跌跌撞撞,直喊:“快拿着快拿着!”
小伙计正用手兜提着没装满的米袋,没办法腾出手来,只好对蜻蜓道:“姑娘帮个忙,帮我这里拎着,我去扛米!”
“还是我去吧。”蜻蜓说着,走过去帮七宝抱住米袋。手一抱上去才发觉真的很沉,两个人也是摇摇晃晃地才走到米缸边放下袋子。
“累死了!”七宝喘气道,“我跟我们少爷这么多年了,还没抱过这么重的东西!”
小伙计边舀米边笑他:“才多重啊!以后你还要抱媳妇,那可重多了!”
七宝白嫩的脸皮“唰”的红了:“你还说!自己不来扛,让人家姑娘来!你还好意思了你!”
“我提着米袋嘛!”小伙计辩白道,“你也是,让你唤一声而已,又没真的让你去扛!”
“那、那人家福伯年纪那么大……”七宝吞吞吐吐道,“你怎么好意思让一个老人家扛……”
“知道你七宝少爷好心!谢了啊!”小伙计笑道,一边动作飞快地舀米,原先有些空瘪的米袋很快便饱满起来。
七宝的脸还是有些红,颇为不自然地翘了头左看右看,眼里却掩不住得意之色。
蜻蜓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听着,嘴角却已不由自主地上翘。
过了一会儿,那个七宝挠挠头道:“哎!你说……我们少爷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出来?该不会被你们老爷一块儿骂了吧?”
“放心!这我见多了,我们老爷只骂少爷的。”小伙计已经开始装红豆了,头也不抬道,“再说了,是你们少爷带了我们少爷回来,老爷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也是!”七宝颇为自得地点头,“想我们少爷,谁不说他好的!连周家的老太君都说俏俏小姐不想嫁是为了我们少爷!”
“你们少爷是好,可我们少爷也不赖吧!”小伙计直起身子不满道,“别说京城了,每次少爷到这里都有媒婆上门呢!”
“恩恩恩,是好是好,除了……”七宝笑眯眯道,“除了爱玩和不务正业!”
“你!”小伙计的脸窘得如猪肝一般酱紫,却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末了怏怏道,“算了算了,我干活呢,不跟你多话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动作更加飞快起来,很快就将另外的几袋装好系好袋口。
蜻蜓看着堆在地上的大袋小袋犯了愁,东西这么多,应该推个小车来的,被梵烟一个劲地催促着,反倒忘了这一点。
“姑娘没推小车吧?”小伙计好似能看人心思,“看你人挺好,我们米行的推车借你,不过待会儿得推回来。”
蜻蜓感激地点头笑,然后和小伙计一同搬了大袋小袋上推车,外面又缚了几条粗麻绳。
“你一个人行吗?”小伙计好心地问,“这车吃重,不容易推的。”
“已经很好了,谢谢啊!”蜻蜓感激道,边吃力地压下推车的两边把手。
真是很重的车!
不过,想等梵烟来是不可能的,就算来了,也不可能帮她一起推。
蜻蜓想着,小心地开始推车往前,也不是没推过车,只是格外重了些,手压不下的话,把手一翘起来,车上的袋子就都要滑下来了。
忽然听到门厅内有人出来的声音,还听到七宝高兴地唤了一声:“少爷!”
是七宝口中的少爷出来了吧!蜻蜓也没转头,依旧慢慢推车,却听到有人说:“七宝,怎么又……”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楚,或者说,听到那句“七宝”后她就转了头过去,那一看不亚于任何震惊,却又是任何惊喜都及不上的。
她的手一松,把手“啪嗒”就往上翘,车子顿时倾斜了,车上的大袋小袋也开始缓缓下滑。
可她好似都没听到看到,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门厅内的人,怔得忘记了周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