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拾壹 谷神祭（新）（完）（1 / 1）
「那是福兆五十三年的事了。我的母亲第五晴和炀的母亲第五静是双胞姊妹，同时被选作秀女入宫。不久，两人便连同玉相之女玉暖——也即后来的暖贵妃——一同被先皇指给了七皇子，也就是后来的父皇。
据以前的老宫人说，一开始父皇与静阿姨的感情是极好的，所以很快就有了炀。但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当父皇受封烈亲王前往北征期间，静阿姨却突然被暖夫人撞破曾经私下与情人幽会。父皇回宫后大怒，逼问对方的身份，静阿姨当夜就悬梁自尽了。这件事从此就成了宫中的禁忌，炀也就此被幽禁在影宫。」
虽然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如今娓娓道来之际，还是不难想象当时的惊心动魄。除了亲兄弟，顾炘和太子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莲生回忆道：「想来我生辰那日，暖夫人会那般为难晴夫人，想必也是放不下过去的这一段因缘罢。」
太子苦笑道：「何止是为难。我被禁足影宫十五年也就罢了，一直以来炘弟和晴夫人在云宫里是什么景况，也都是有目共睹的。将来一旦让二弟得了势，我和炘弟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能留全尸还是好的。」顾炘冷笑接道：「搞不好还得泡水缸呢。」
沉吟了许久，莲生忽然道：「太子爷，若我有办法把你弄出影宫，你会如何答谢我？」
闻言两人俱是一怔。顾炘没有说话，太子却急道：「莲生，你、你要帮我们……？你可知这要冒多大的风险？你只是耍笑说着玩儿的，还是……已经有什么想法了？」
莲生只淡淡一笑道：「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个可与玉相分庭抗礼的大人物，做我们的撑腰……」
「笑话！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与权倾朝野的玉相……」语声一顿，这回纵然是顾炘也不禁虚席悬身，前倾低声道：「你指的，该不会是……」
太子也迅速心领神会：「这……把握不太大罢？从八年前他自请外放，就已经表明了他只会袖手旁观各方的利益争斗。内政动荡那么多年，他也从不曾插手过任何事件。正因如此，父皇才信任他到了可以让他拥有自己军队的程度！」
转着手中的茶盏，莲生的目光却凝注在杯中漩涡般沉浮不定的茶沫中。轻轻地，她笑了：「只要是人，就一定能找到他不得不咬的『饵』。只不过，这『饵』究竟是什么，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而已。」
话虽如此说，可莲生却对接下来该怎么做，完全没有头绪。
况且，对于从顾炘口里听来的那个故事她还是有所存疑。总觉得有些什么细节——而且是相当重要的细节——被忽略了。可是很快她也就无心细想了，因为谷神祭三人私自出宫一事，凌帝明面上虽然没有问责顾炘和太子，可是私底下却对莲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记得那天，他阴晴不定地看了她好久，什么话也没说。她最怕这样无从捉摸的师父了，就在惴惴不安的时候，却见他突然抬手——她以为他是要打她，于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也不敢闪躲。可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翩翩若蝶的红袖扬起带起了浓郁的莲香，他却只是极轻且慢地以掌心拭过她的唇瓣。
温柔的。缠绵的。致幻的。暂短却恒久的。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细微的纹路在她唇间簌簌流过的那种刻骨铭心的触感。
「这次，去墨宫把所有典籍清扫整理干净便算作责罚。下次若是再犯，朕决不轻饶！」也不等莲生追问，凌帝却已拂袖负手走出了门外。
所谓「墨宫」，本是储藏描述大昊历代君主的言行和宫中从宗庙祭祀至嫔妃琐事的起居注所在，平常只允许专门负责记录的史官出入。宫内全是高及天顶的梨木书架，一座座整齐矗立在眼前，沉默而阴森的样子。
此时，与那高得不像话的书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架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是被罚至墨宫干苦力的莲生。这里的簿籍，说真的，都跟寻常百姓家里拿来垫桌角的老皇历有一拼了——又厚又重满是灰尘不说，还扑鼻一阵霉味。害得莲生不得不将那些大砖块一本本从书架上清下来，掸干净以后搬到天井那头晾晒。
正干得挥汗如雨时，角落里一本不起眼的簿籍吸引了她的视线——「『福兆五十四年』……这不是父皇北征那年的纪录么？」思及至此，莲生急忙翻开扉页——
「福兆五十四年三月初三，帝令陆兵三十七万挥戈北征。帝七子子焰以副将随行。胡塞虏首阿拉达日图纠结旗下五支部族，屯兵阿里，负隅顽抗。
……
福兆五十四年五月五日，七皇子子焰长嫡子炀诞。子焰闻之，疾夜兼程，飞骑回京。一日乃归。
……
福兆五十四年五月十二，子焰次子煊诞。
……
福兆五十四年六月，杨柳屯告急。子焰负伤。
……
福兆五十五年一月，伊犁大捷。子焰将兵两万，连下六城。
……
福兆五十五年四月十七，子焰三子炘诞。
……
福兆五十五年五月二十，子焰凯旋。帝心大悦，大宴群臣。席上敕封子焰亲王，名号「烈」。
……
福兆五十五年五月廿二，子焰正妻第五氏以急病殁。
……
……
福兆五十六年十二月卅一，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并追前第五氏为大昊文孝恭静皇后。
……」
反复揣摩翻阅这几段简陋的记载，有些什么东西渐渐成形，慢慢浮出水面，甚或呼之欲出……但总欠缺了那临门一脚。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人拿着钥匙在名叫「真相」的大门前徘徊，可偏偏就是找不到插钥匙的锁孔。
初冬午后暖融融的阳光里，莲生就这样捧着那本陈旧的起居注，一个人坐在墨宫天井边的阶梯上愣愣地发起怔来。直到猝不及防的一个爆栗炸响在额头——
「好哇，一来就逮到你在摸鱼，看我怎么向你父皇告状去！」
「皇叔，这拉磨的驴子还得要停停鞭子呢，这么不歇气儿地整还不得整死个人哪？」莲生一脸没瘾地撇撇嘴角，把手上的本子不动声色地翻过几页，对着日头摊开在花坛边沿。
「『拉磨的驴子』？」朱鸾失笑，也在台阶上随性地坐下来：「看来跑这几趟、这民间的词儿倒是学了不少。……怎么，这回又是怎么惹恼你父皇啦？刚刚去他那儿时，还对我虎着张脸呢。」
「任谁对着皇叔你，都会忍不住想虎着脸罢。」想起凌帝之前怪异的举止，莲生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唉……还不是因为我贪玩呗，怂恿小囡他们偷跑出宫……」
「『小囡』？」
「就是我三哥呀~」
朱鸾皱了眉，似是在努力回想：「老昏君的三儿子……？就是…患了失心疯的那个？还真没有什么印象……」
这会轮到莲生讶异了：皇叔既然连顾炻、顾焌都见过面，又怎会不晓得顾炘？正想追问，不料朱鸾却将话头一转：「小莲子，听说你和你的几个兄弟都玩得不错，这挺难得的。我一直都觉得，在老昏君的诸多子嗣里，属你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可既没有那么多的邪门心思，为人处事也机智果断……看得出，老昏君是下了一番苦心栽培的。」
莲生听着，没有搭话。果然，踌躇了片刻后，朱鸾才道：「但是，你毕竟是皇室之女，不是生在民间寻常人家，有很多利害得失关系我相信不说你也都晓得。即使是感情再亲近的兄弟姊妹，平素还是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静静地看着对方片刻，莲生突然以一种很平静，却咄咄逼人的口吻直截了当地问道：「就因为我生在皇家，所以必然不能与我的同胞手□□好？皇叔，那如果我说想帮太子哥哥，您也必然不会同意的了？这想必就是您今天特意来对我说的话？」
「你……」朱鸾被问得措手不及，语塞半晌，这才露出一个「被你打败了」的笑容，摸摸莲生的头道：「小莲子啊…我总算明白为何老昏君对你如此与众不同了……想要掩饰伪装逃过你的眼睛，真的很难哪。我就对你说实话好了，这一次我回来，的确是要帮你父皇根除玉家的势力这没错。但至于你的太子哥哥……我只能说，爱莫能助。」悠长的太息过后，朱鸾缓缓道：「小莲子，很快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事，并不是你凭着一颗一厢情愿的善良的心，就能拯救得了的……」
日头偏西了。原本和煦照人的阳光也开始变得有点棱角不清。夜的凉意，悄悄地沿着古旧的汉白玉阶梯侵湿了衣角。天井上头的这方天空，在这薄暮时分变得既遥远又静谧。
好久好久，她才轻声问道：「不管是多么重视的人事，最后也只能放手吗……父皇，他也是如此吗……？」
一直仰首望着苍穹的朱鸾这时才低头看着身旁这小小的女孩，她轮廓的曲线带着看似脆弱、实则柔韧的坚持，竟和曾经的某人如此神似……片刻失神过后，他突然笑了起来：「小莲子，怎么样？想不想离开赤城这个黄金大鸟笼、跟我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去看一看、走一走？」
「诶……？」莲生一时怔住了：「我……是很想离开赤城，可……」
「可你不能，你还有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对罢。」朱鸾微微勾起嘴角：「曾经，我也是，皇兄也是。可是我比皇兄幸运，我毕竟还是挣脱了那个牢笼，在外面过了几年逍遥快活的日子。可是皇兄……我想他自出生起，就不曾真正快乐过几天罢。
他也想要不顾一切，可他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他心里放不下的东西比我、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也要沉重得多……」
那一刻，西斜的余晖洒落在男子如雕塑般明暗相间的五官上，洒落到那双深水般的瞳仁底。
莲生怔怔地望着他。
那一刻，那些纷乱扰攘的字句轰然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福兆五十四年五月五日，七皇子子焰长嫡子炀诞。子焰闻之，疾夜兼程，飞骑回京。一日乃归。
……
福兆五十四年五月十二，子焰次子煊诞。
……
福兆五十五年四月十七，子焰三子炘诞。
……
福兆五十五年五月二十二，子焰正妻第五氏以急病殁。」
「我找到了…」她喃喃地低语。我找到了他不能不咬的诱饵。
原来，所谓「真相」竟是这样。
可如果事实真如她所想，那么对故事里的每一个人，这样的结局也未免太过离奇，太过残忍。
朱鸾离开以后，莲生还久久地坐在原地。
直到夜色漫上来很久，身后响起了熟悉的人声，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肩膀上：「莲生，我听说你一个下午都没有回去。还是我来帮你罢。」
「太子哥哥……」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多少有点六神无主，她努力定了定神，才轻声道：「我怀疑……炘哥哥，极有可能不是父皇的亲生子嗣……」
「嘶……」随着一声倒抽冷气，太子和莲生同时回首——
夜色，湮没了顾炘那张苍白而惶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