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马利诺的绵羊（二）（1 / 1）

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在我十岁那年我们举家搬到了天津。

大我八岁的哥哥因为一早知道爸爸要派驻天津，六月考大学的时候干脆直接报了南开，而以他的成绩当然是风风光光、稳稳当当地跨进了这所百年高校的大门。

大概是因为长期派驻的关系，爸爸的公司提供的条件非常优渥。一栋郊区的三层别墅，一辆丰田车，连妈妈的工作和我的新学校也都考虑周到、处理得宜。

大学生反正是要住校，新鲜的城市、全新的环境对哥哥来说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经过整个暑假的积极备战和考场上的连日厮杀，刚成为甫入大学的新鲜人，他看起来反而如鱼得水。

因为要熟悉整个分公司的运作流程，爸爸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妈妈则是为了新家的装潢布置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只有我终日无所事事，游荡在这个比以前大了三倍的新家里。

我们家周围，很空。一栋很有历史的档案馆，据说存放了整个城市所有居民的档案，因而每天都有很多警卫在巡逻。除此之外，就只有三栋和我们家外观一模一样的别墅，两栋在对街，一栋在隔壁，不过十步远的距离。近到从我房间的窗户就可以看见隔壁别墅房间里的一切。那栋别墅里，与我的窗户正对的房间住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白皙的皮肤，清瘦的身材，深褐色的卷卷短发让人忍不住想起马利诺的绵羊。他很喜欢植物，不大的阳台上的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植物，长春藤，仙人掌，还有叫不出名字的看起来像笨石头一样的花。

今天没有晚餐。爸爸和商业伙伴出去酬酢，妈妈要留在公司加班，哥哥则留在学校陪伴刚交往不久的新女朋友。拿着妈妈留给我的电话叫了一份外送的盒饭，对着空空的餐桌我突然间觉得憋闷，索性端着餐盒坐到花园里的秋千架上吃。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教了唐朝著名诗人李白的《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此刻虽然不是喝酒，但对着月光吃饭也显得没那么孤单。

整个别墅区很安静，来来去去也只有档案馆的警卫叔叔巡逻时皮鞋踏在地上吧嗒吧嗒的声音。

突然“咯吱”响起一阵开门声，然后是说话的声音，很近。我忍不住停下筷子循声望过去，声音是从隔壁别墅的花园里传来。映着月光隐隐看见里面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是住隔壁的叔叔，好像是姓夏，还有他那个和我同龄的大儿子。

“你是哥哥，要给妹妹做个好榜样，乖乖听话，好好念书，考出个好成绩。”夏叔叔语气认真而严肃地教育着乖乖站在一边的儿子。

“人为什么要念书呢？”男孩说话慢悠悠的，自有一番从容的气质，语气里有微微的困惑，仿佛真的很困扰。

夏叔叔大概是没料到儿子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瞬才说道，“不念书，以后怎么找工作？没有工作要怎么生活？”

“不工作就不能生活么？”男孩又问，一副认真请教答疑解惑的样子。

“不工作就没有钱，你要吃什么？穿什么？住哪里？”夏叔叔语气中已经有些不高兴，却仍是耐着性子解释。

男孩安静了很久没有说话，却在我几乎以为他被说服了的时候再度开口，“那流浪汉不是活得好好的，他们也没有工作。”

“所以你打算长大了要去当流浪汉吗？”夏叔叔声音忍不住高了几分。

男孩侧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好像做流浪汉也没什么不好的。”

虽然看不清楚，但隐约可以想象到夏叔叔的怒气。我曾听妈妈说过，隔壁夏叔叔家的儿子就读于市内有名的国际学校，不仅头脑聪明而且家教极好，属于那种父母们做梦都想生的好儿子。照刚才的情形可想而知，辛苦教养、满怀期望的宝贝儿子竟然羡慕起流浪汉的生活，换作哪家父母会不失望不伤心？

夏叔叔拽着儿子的手臂将他拉到花园里的低矮灌木前，“流浪汉没吃没喝的，饿的时候是连树叶也要吃的，你做的到吗？”男孩没说话，夏叔叔更气，“你给我站在这里吹吹风好好反省一下，你今天到底错在哪里，是要继续读书，还是要做个靠吃树叶维生的流浪汉！”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走，嘴里边走边念叨，“真不知道是不是杂书看多了，脑子里尽是些奇怪的想法。”

男孩看看父亲怒极而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然后转身面对那一片绿油油的矮灌木，倏的伸手摘下一片，放在嘴边，浅浅一口咬下去，他忍不住皱起眉，赶紧将口中的叶子吐掉，看着手中残缺的树叶，他悠悠地说，“原来树叶这么难吃，还是不要做流浪汉好了。”说完，抬头看了看晕黄的月光，然后转身走回家。

呆呆地望着那个随着“咯吱”的开门声消失的清瘦身影，我竟然久久不能移开视线，手中的饭菜一点点凉掉，我却浑然不觉。

他真得是一个很特别的男孩。虽然只有十岁，却并不盲目接受父母的安排和教诲，而是自己去思考未来和人生的种种可能性，亲自实践，探索结论。他拥有我没有的想法和勇气。可是，当结论并不符合自己的期望和设想时，他也不会执意坚持。对就坚持，错就改正，绝不做意气之争。小小年纪能有这份气度确实令人刮目相看。

从那一天起，他，夏健宇，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超越年龄的智者，而不再只是那个喜爱在阳台上种花种草的文静小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