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方暮远篇十三(1 / 1)
历经了一年战争的C国战事进入平缓期,没有战争爆发初期的全面混乱。首都在叛军的控制下,目前秩序尚算井然,南边的最大港口城市也在叛军的控制下,与国际间的运输也还在进行。
去年六月叛军冲进总统府后便迅速占领了首都,国民警卫队退出首都和西北部驻扎的政府军汇合,政府军一直滞留在那个区域,控制着几个城市和大部分丛林地区。除了政府军和叛军控制的几个城市尚算安定,其他地方都饱受战乱的影响。
按照方暮远的分析,政府军会向南边扩张,切断首都的供给,再从南边折回包围首都,说这是最好的策略。政府军应该是做这个打算的,而叛军也会极力阻止他们的这个企图。当然这些战争策略夏云竹是不懂的,好在她会下棋,一点就通。夏云竹哂笑,说是叛军其实也曾是政府军的一部分,只因为出了个有野心的领袖。他们称自己革命军。
护士戴娟是红十字会的一个小小负责人。中国红十字会早已驻扎在C国,戴娟这趟是带着一批捐赠过去。战争时期最缺的是军火医药,其次是食品衣物等物资。军火不在红十字会考虑的范围,红十字会送去的是医药,食品和衣物。好在C国地理位置近热带,不需准备过冬物资,不然冬天的战争更是残酷。
夏云竹唤她戴姐,戴娟笑:“没的把我叫老了,叫我娟子好了,大家都这么叫。虽然我比你大不少,可还是想抓住青春的尾巴。”说着朝她眨眨眼。
夏云竹也不狷介,直接唤她“娟子”。
戴娟微笑着称赞:“谢谢你来当志愿者,你知道,我们的人手总是不够。”
夏云竹淡淡一笑:“我没有那么伟大,我是有私心的。。。”她扯动嘴角笑了笑:“我男朋友是C国人,去年失踪了,我是去找他的。”
戴娟有些诧异,略抬了抬眉:“我见你在寻人数据库登记,原来。。。”
“是。。。”夏云竹笑答:“你看,我没那么高尚。”
戴娟笑道:“别谦虚,我看过你的资料,你不是第一次做志愿者。” 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能找到的,现在只是暂时的通讯不便,过段时间会好的。”
夏云竹微笑地看着舷窗外的朵朵白云,轻声叹息:“是啊,一定会找到的。。。”她记得自己也曾对有亲人失踪的人们坚定地说出“他们会回来的”这句话,可是只有当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才知道这样的安慰是多么苍白。她喃喃自语:“为什么要发起战争呢?究竟想得到什么!?”
戴娟看着她的神情,拍拍她的手:“云竹,你也受过红十字会的训练,知道我们是个人道主义组织,个人观点不应带进工作中。”
夏云竹朝她安抚地一笑:“放心。”怎么会有个人观点呢,她甚至不知道小鱼儿身处政府军还是革命军的地盘,也许他加入了政府军或革命军。她现在希望的只是战争结束,而不是哪一方能获胜。
飞机抵达C国首都,这里是周子渝的家,但夏云竹是第一次来这里,讽刺的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也许是战争打响得太迅速,也许是因为总统被杀导致国民警卫队群龙无首,很快撤离了首都,首都并没有遭到很大的破坏。虽然有的建筑上还能看见弹片的痕迹,有的有烧焦的痕迹,但大都很完整。街上并不是空空荡荡,相反,有很多人在街头走动,行色匆匆。与和平国家繁忙都市行色匆匆的人们不同,这里的人们脸上都带着丝紧张。
夏云竹刚到红十字会便投入繁忙的工作中,永远有伤患送来,永远有清洗不完的伤口,永远有等待包扎缝合的伤员。夏云竹受过的训练仅够她处理轻伤者,但她有时也会被抽调过去护理重伤者,吴力尊就是她护理的第一个重伤员。
他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胸部中弹,从他得到的待遇来看,应该是个军官。夏云竹去护理他的时候,他刚做完手术不久,已经清醒,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声不吭,夏云竹问他疼不疼,还需要些什么时他也不说话。她以为他听不懂英文,又用学会的简单C国语问了一遍,他还是不说话。夏云竹沉默片刻,告诉他过会儿再来查看他。
夏云竹第二次来查看他的时候,见他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她走上前小声说:“你是否需要些止痛药,现在麻药应该快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夏云竹暗自叹息一声,坐在一旁仔细观察他,不久便见他脸色苍白,牙齿紧咬,知道麻药正在失去效用。她忙站起身,俯身对他说:“我给你打一针止痛针。”说完便打算去取药。他一把拽住她,轻轻摇摇头,可是已经疼得额头上全是冷汗,浑身蜷缩成一团。夏云竹略皱皱眉,想挣开他无奈他拽得太紧。她按在他手臂的麻穴上,挣开他的手掌,取过药为他打了一针。
止痛针很有效,不久他便恢复了正常,可还是两眼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夏云竹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解开他衣服帮他擦干身体,低声道:“你想用身体的痛苦来缓解心灵的苦楚吗?可那是没用的,暂时的遗忘不能带来解脱。什么让你害怕你就更该去面对,不去面对就永远无法战胜。。。”
忽然听见他说:“你说得对。。。”
她一惊,看向他:“你懂英文!?”
他扯扯嘴角笑:“好歹也是军校毕业的。”
他开始与夏云竹聊天,她渐渐得知他叫吴力尊,今年二十五岁,西点军校毕业,中校军衔。夏云竹略有些诧异,他这个年纪就已有这么高的军衔了。他不喜欢多聊自己的事情,夏云竹便一句都不问。他倒是对她的事情很感兴趣,尤其是得知她是个志愿者,现在还在读研究生院后,问了很多她学习研究上的事情,还请她讲做志愿者的经历。
吴力尊缓缓将目光从夏云竹脸上挪开,叹息道:“你是去帮助拯救别人,可是我。。。”他看看自己摊开的手掌:“我的手上全是鲜血。”
夏云竹看着他不语,这个年轻的军官有着忧郁的眼神,由于思考而痛苦,由于悲悯而无奈。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你是个军人,必须服从命令,这不是你的错。”
他看着她苦笑,摇了摇头:“有些事情我能够做到可是没有做。。。我,我甚至不能做一个逃兵,我是个怯懦的人,没有勇气反抗。”
夏云竹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勿需自责。我们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不要因为能力有所不及而责怪自己,尽力做自己能做到的就好了。”
吴力尊眼角有些湿润,深吸一口气缓缓将目光挪向她。他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清亮睿智,像黑夜中最璀璨的星辰。他微笑道:“我能不能看看你?”
夏云竹摘下口罩,微笑地看着他。他注视她半晌,小声道:“你和我们国家的女孩长得不一样。”
“是。”夏云竹笑道:“你们国家的女孩都很美丽。”见他笑看着她不语,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你们国家的女孩有着蜜色的皮肤,美丽温柔的黑色大眼睛,每个女孩都是那么可爱美丽。。。”见他还是那么笑看着她,不禁嗔道:“不对吗!?”
吴力尊笑出声来:“你说得对。”他渐渐收敛笑容,看着她的眼睛:“你也很美,尤其是眼睛,美极了。”
夏云竹笑:“还没人说过我美。”
“哦!?”吴力尊诧异道:“那大家都怎么赞美你?”
夏云竹哈哈笑:“说我聪明能干,精力无限,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就是没有称赞过我美丽。”
吴力尊喃喃道:“超人。。。”笑看着她,神情很是愉悦。
夏云竹的工作渐渐转为照顾吴力尊这个病房的伤员,战时医院床位紧张,这样一个小小的病房也放了四张病床。只有吴力尊一人会说英语,夏云竹闲时便和他学C国语。
戴娟要去监狱登记俘虏姓名,更新红十字会的数据库,以及观察俘虏所受待遇,夏云竹得知消息主动和她一同前去。监狱里的条件自然是不好的,不过表面上看还没有虐囚的事件。戴娟忙着向看守者发问,仔细观察着监狱中的情形。夏云竹则登记俘虏的姓名,她把周子渝的照片给他们看,可是没人认得他。
两天后他们完成了首都所有监狱的登记工作。夏云竹回到病房时吴力尊已能下地走动,他看见她时很高兴:“你这两天都没来,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夏云竹摇摇头:“我去监狱了。。。看望被俘的人。”她安置好其他几床的伤员,坐在吴力尊床边陪他聊天。这两天的奔波颇为辛苦,再加上心中难以抑制的失望,让她时不时地走神。夏云竹早就知道寻人过程不可能那么顺利,也想像得出会经历一次次的失望,可是当身处其中时还是无法抚平心中的失落。
吴力尊瞅她半晌,微笑道:“我想出去走走。”
“啊!。。。”夏云竹回过神:“我去拿个轮椅。”
夏云竹推着吴力尊,尽量走在树荫下,在一个长椅边,吴力尊让她停下:“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他微笑地问她:“你来C国做志愿者是有原因的吧,你心里有事让你不高兴。”
夏云竹故作懊恼道:“这么容易就被你看出来了。我。。。我来找我男朋友,他是C国人,去年回C国后便失踪了。”
吴力尊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小声道:“是这样。。。”他沉默半晌:“你没去他家找过吗?他家是不是搬走了?”
夏云竹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他父母的姓名职业。我。。。”她黯然垂头:“我以为两人只要相爱就可以,其他的都不重要。我甚至没有关心过他的家庭,不然也不至于。。。”
“别担心。。。”吴力尊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他沉默片刻,开始给她讲自己在西点读书时候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又是另一个夏云竹完全没有触及的世界,她很快被这个话题吸引。
她知道他转移话题是想开解她,让她高兴,她也顺着他的话题说些愉快的事。夏云竹看着这个脸色略有些苍白的年轻军官想,这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如果没有战争,他心里也不再有折磨自己心灵的内疚,那样的他将生活得多么愉快。
吴力尊病房里的人来了又走,一天送来了一个他的战友。夏云竹听见他向他问好,询问部队的情况。他们说话很快,夹杂着许多她不懂的词,她完全听不明白。吴力尊的战友在病房里呆的时间很短,第二天就因败血症去世。夏云竹帮他做最后的整理,要将他送走时吴力尊唤住她:“等等。。。夏小姐,你会唱歌吗?唱首歌为他送行吧。”
夏云竹静立片刻,看着死者尚带稚气的面孔,唱起了上个世纪的一首很古老的反战歌曲:
花儿哪儿去了
漫长的时光过去了
花儿哪儿去了
很久以前了
年轻姑娘采走了
哦,她们何时才会明白?何时才明白?
年轻姑娘哪儿去了
漫长的时光过去了
年轻姑娘哪儿去了
很久以前了
嫁给年轻小伙了
哦,她们何时才会明白?何时才明白?
她们的丈夫哪儿去了
漫长的时光过去了
她们的丈夫哪儿去了
很久以前了
每个人成为军人了
哦,他们何时才会明白?何时才明白?
那些军人哪儿去了
漫长的时光过去了
那些军人哪儿去了
很久以前了
他们埋葬在墓地了
哦,他们何时才会明白?何时才明白?
那些墓地哪儿去了
漫长的时光过去了
那些墓地哪儿去了
很久以前了
墓地上开满花儿了
哦,他们何时才会明白?何时才明白?
花儿哪儿去了
漫长的时光过去了
花儿哪儿去了
很久以前了
年轻姑娘采走了
哦,她们何时才会明白?何时才明白?
她觉得手上一暖,原来是吴力尊握起她的手和她一起轻声哼唱着。他看着他的战友被推走,沉默良久小声道:“你的歌声真美。。。”叹息一声缓缓问道:“你说人有来生吗?”
“有的!”夏云竹肯定地答道:“我们应该相信,因为我们必须相信!”她看见他眼中的悲哀,不知该如何开解他,因为她知道自己眼中也满是悲哀。
几天后,吴力尊出院了,穿上军装的他是个帅气的年轻人。他对夏云竹笑道:“其实早就该走了,因为自己的逃避多赖了几天。。。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云竹,你男朋友。。。我,我可以帮你查他的下落。”
“怎么查!?”
“每个军人都在名册上。。。”
“啊!?。。。”夏云竹既诧异又欣喜:“可是这种资料不是机密吗?”
吴力尊笑:“我有办法查到。不过。。。如果他不是军人或者他,他在那边,我就无能为力了。”
夏云竹摇摇头:“算了,我不想你做违反规定的事。”
“不违反规定,这在我的权限范围内。”吴力尊笑着摇摇她的手:“现在告诉我他的姓名和其他资料。”
夏云竹迟疑地看他一眼,见他眼神中没有一丝勉强,放心道:“他叫周子渝,今年23岁,生日是10月26日,S大的毕业生。。。我,我只知道这么多。”
“他姓周?。。。”吴力尊皱着眉头:“这个姓在我们国家很少见。”
“他有华人血统。”
吴力尊笑着拍拍她的肩头:“放心,这样更好找。。。我,我该走了,希望下次能看到你穿便服。”他拎起地上的包。
“吴力尊。。。”夏云竹叫住他:“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他的神情很愉悦:“我很高兴你把我当作朋友。”
夏云竹笑,缓缓道:“既然是朋友的话,你就应该知道,我会为你担心。所以,请你珍惜自己的生命,为我,为朋友。”
吴力尊一震,放下手中的包,上前一步拥抱住她,在她耳旁低语:“我会保重的,为。。。你!”夏云竹以为他说的是“你们”,其实他说的是“你”,这个有着星子般眼眸的女孩。
夏云竹激起吴力尊生存意愿的时候只是想着每个人都应该珍惜生命,没有想过这样做会对今后造成什么影响,也没有想到她的话是蝴蝶翅膀的轻轻一次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