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回首(1 / 1)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去后山。我不敢不顾宝贝的健康,自己也怕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惊心动魄。生离死别,毕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即使是陌生人,我也不想再面对。
在思邈和珂儿回前谷的时候,我也曾问起那位公子的情况。他的身体仿佛好了许多,但宿疾未除,他的生命仍然日日遭受着威胁。对此我无计可施,唯有黯然一叹而已。
老天总是无情的,也不管凡人有多么眷恋,有多么不舍。
说起来,这十一天里思邈和珂儿只回过前谷一次,或许他们的竞争,正处于白热化吧。真希望他们能早日配出治愈那公子的药剂,让他早日脱离苦海。最好,能让珂儿先找到……
我满意地一笑,放下手中刚画完的最后一张扑克牌,把它搁在桌上那一摞长方形薄木片的最上方,略微整理了一下。上次和两位老人提起纸牌时,见他们好奇成那样,我便已下定决心做一套给他们玩,幸好还赶得及完成。
靠着椅背,望着西边仅存的一线光明,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特别的傍晚,因为,今日是九月初三。
我,该动身去星宿馆了。
……
满天的繁星争奇斗艳,忽闪忽闪的,将蔚蓝的夜空映得美奂绝伦。银河从东北向西南蜿蜒铺展,如同一条白茫茫的亮带,又似一条轻飘飘的丝巾。月亮也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收起了往日的娇媚,只懒懒散散地挂在梢头,为这一切,无声地作着陪衬。
七星连珠……在哪里?
“夕儿,你看。”吕公见我仰头乱瞧,于是伸出右手,指向西北方向。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七颗星星一字排开,正斜卧在天际。它们的光亮并不突出,如不凝神仔细观察,实难辨出任何蹊跷。真想不到,如此强大到能冲破时空界限的“七星连珠”,竟是如此普通,毫不起眼。可细细一琢磨,人世间许多的轰轰烈烈,若干年后,不也是微不足道的么?也许……只有平淡,才是千古不变的永恒吧。
“夕儿,准备好了么?时辰快到了。”季老布好八卦阵外的最后一道幡帘,冲我说道,“你一会儿注意看中间六幡上的显像,那便是将去时空的倒影。”
我轻轻应声,和吕公走到季老身边,注视着面前圆形的八卦阵。它大概三丈直径,外沿是八幅宽大的符布,每两幅之间间隔半米。穿过这缝隙,可见里面刚刚燃点起来的火圈,内侧另挂着六幅白色布帘,正沿着逆时针缓慢旋转,此刻还未有任何显影。
一刻钟,又一刻钟,火焰越烧越旺,将白色布面映出了橙黄色。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风,刮得外面的幡帘也旋转了起来,却是顺时针方向。我的心无法抑制地怦怦乱跳,再次眺望西北方时,那七颗星星似乎明亮了许多。
“夕儿!”季老突然抓住我的手,沉声说道,“瞧好了,去或不去,你只有半刻钟思考决定!”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摒气凝神,仔细注视忽隐忽现的内帘。
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变了淡蓝色,圈着里面越转越快的布镜,跳动着,闪烁着,像是扭曲变形的电影荧幕。上面渐渐可见延绵起伏的群山,郁郁葱葱的树林,还有正中央那条奔腾汹涌的浑浊江河。
是黄河!
我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搜寻着黄河周围的景物,可周围尽是山川丘陵,哪里能分辨是古代还是现代?
帘布飞快地旋转,时间毫不吝惜地流淌,半刻钟转瞬就要到了,我却还不知道……
“夕儿,你要是想清楚了,直接走入帘中即可,七星连珠就要过去了。”季老在耳畔提醒道。
我……
眼睛都睁酸了,怎么还看不到任何一方建筑。这到底是什么朝代?会不会是二十一世纪?
该赌一赌么?但如若走错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又该怎么办?
不能莽撞,我也不敢莽撞!为了腹中的小生命,我必须看清……
正犹豫不决,忽见珂儿满脸泪痕,步履蹒跚,朝这边飞奔。
她跑到我们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道:“爷爷,吕爷爷……请恕珂儿……再不能陪伴您两位老人家了。颜夕姐姐,你……”
“珂儿!不要!”
思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呼唤着她,正快速跑近。
我还没回过神来,珂儿已闭上眼睛,再躬之后,竟然直直地冲入了八卦阵,消失在蓝色卦幡之中!她的身形犹如滴水入潭,在帘上荡起了层层涟漪,入眼的景象瞬间晃动模糊了起来。
“珂儿!”我大惊,赶紧疾步朝八卦阵走近。
只差一步踏入阵内,手臂,却突然被赶来的思邈拉住。
“颜夕姐姐,你不能走!”他气喘吁吁地喊道,回头望着季老和吕公。
他们却在轻轻颔首,赞许似的捻须微笑。
我惊慌失措,看看他们,又看看思邈。
思邈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了笑意。
手上忽然多出了一本薄册。
“按此方再服三日,他便能痊愈。”思邈颤抖地包住我的手,让我握紧那纸药方。
话音一落,他头也不回地奔入八卦阵。
“思邈!”我失声喊道,惊慌无措的想要追他,步子却被急速转来的外幡挡住。当幡帘转过,我定睛再看时,他已和珂儿一样消失不见。他背影隐去的瞬间,阵中的火圈倏地窜起,又倏地熄灭,里帘的幡布由蓝转黄,带着所有的影像顷刻间分崩离析,撒落成烤焦的碎末,随风飘散。阵局外围的八块帘布也停止了转动,安然伫立在原地。
风停了,西北天际的七颗星星也黯淡了,在其余繁星中纷乱迷离,再不是一行。
一切都静止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思邈和珂儿,却真真正正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在刚才的刹那,就在我的眼前。
而心中凝满困惑的我,却留下了。竟是老天代我做的决定。
“夕儿,你确实不应该走。”恍惚间,季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眼神,茫然地望着这位老人,不明白他的话。
季老笑道:“因为思邈去的,是他该去的地方,而不是你的家。那应该是唐代之前的隋朝。”
“隋朝……?”我不解地重复着他的话,头脑一片空白。
季老应道:“对。那日你提起药王孙思邈时,我惊诧之下,忘记告诉你……思邈正在撰写一本药谱。他说‘人命至重,有贵干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因此打算用《千金要方》命名这本书。”
我浑身一震,不敢相信他的话……但却不得不信。
“人命至重,有贵干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这正是流传到二十一世纪的《千金要方》扉页上的语句;它的作者,正是药王孙思邈。没道理两个同名同姓的人会写同样的一本书,而且还会在同一本书的扉页写上同一句话!人世间,又怎会有如此的巧合。
除非,这巧合根本就不存在,精通医道的药王孙思邈,根本就只有一位!他,只会出现在一个地方,那便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唐朝。而这里,仅仅是他生命旅途中的一段过往,一间驿站罢了。
可是珂儿呢?她莫名其妙的举动,又是为的什么?
我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的薄册,脑中倏地记起思邈临行时说的话。
“按此方再服用十日,他便能痊愈”……
杂乱无章的思绪,终于豁然开朗。
果然,是思邈先找出治愈那绝症的药方。
珂儿既不愿否认与他当初的约定,又不能心甘情愿地做思邈一辈子小丫头、供他和他夫人使唤,于是,她便想到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如此一来,她便不用违心违情,也算不得不守承诺了。
当她还以为自己只身穿越,正心碎欲裂的时候,突然看到追随而去的思邈,她会怎么想……她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纵使固执如她,也该能放下心中的包袱,义无反顾地扑向他的怀抱了吧。他们是否会相拥而笑,笑得无比开心呢?
一定会的,他们,一定会的!
史载孙思邈活到一百四十一岁才仙逝,他的夫人亦是年愈百岁才寿终正寝。在世时,孙氏夫妇相敬如宾,夫唱妇随,关系极为融洽。如若历史无误,思邈和珂儿将会幸福快乐地厮守一世,直至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想到这里,我笑了。抹去眼角残存的一滴泪,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或许这次七星连珠的回溯,并非为我,而是为他们特意准备的。
那么……我便顺应天意,不再强求,无怨无悔地留下。
毕竟我的心,已经释然。
“夕儿,把那药方拿给我瞧瞧。”季老在说话。
我应了一声,依1言将薄册递给季老。他展开细读,半晌之后,苍然一叹。
“天意,天意啊”他连声重复,微笑着仰头看天。闪烁的星光下,他的眼眶晃动着晶莹。
“果真能治好了?”吕公面露喜色,追问道。
“是……果真能治好了。”季老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的皱纹,在脸上微微颤动。
“季老,您……?”我疑惑地看着他,记忆中,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
后山那公子能够康复,这的确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但是他的安危,为何能如此牵动两位老人的情绪?天意……上次思邈提起他病危时,季老也说是天意,这次怎么又是天意?难道他的生死,早已成定数,这一切都掌握于老天爷的冥冥之手?
“夕儿,你可还记得七星连珠的星前相是哪天?”
“记得。是六月十六。”我低头答道。
那一天,也是顾岭枫离开的日子,我又怎会忘记。
季老拍了拍我的肩头,轻叹一声,悠悠说道:“你曾问我那日卜出的‘随’卦暗示何意,我当时并未明言,只因时候不到,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十六日的‘随’卦,指的并非七星连珠,而是那晚的另一件事。那晚我和吕公误摆八卦阵,没想等来的竟是七星连珠的星前相,这星前相虽不如本相那般强大到可以穿越到华夏,但却仍可以在须臾片刻间,交错这里的时空。星前相显时,内帘布镜上依然映出了影像,上面显示的,是一间着火的密室,里面躺着一名生命垂危的男子。我见那男子还有呼吸,不想见他在火中如此了结,便和吕公协力将他拉了出来,并竭尽所学为他续命。他昏迷了三日,终于转醒……而从他那三日偶然的呓语之中,我们已知晓他是何人……”
我的身子晃了晃,泪水夺眶而出,顺颊流淌。
难道……
是他么?会是他么……
“他身中之毒奇特无比,我束手无策,只能暂保他两月的性命。我见思邈天赋异秉,珂儿专心医道,他们在岐黄之术上的造诣已然超越于我,因此命他们悉心救治。那两个孩子只知他是我的‘旧友’,却并不清楚他到底是谁,这也是吕公、我与他之间的约定——若非痊愈,再不让第四人知道他的身份。如果两月后剧毒仍未解除,便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以免令他牵挂那人伤心。但他也答应……不到最后一刻,再不放弃求生之念。
他并不畏死,却是在死过一次后才清楚知道,他更怕的,其实是永远也不能再见到那个人,永远也不能再守在她左右。即便复原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他也会尽力争取,就如同他复原之后,一定会尽力争取她回到身边一样。这坚定无比的信念一直支持着他,无论喝多少药扎多少针,无论每日受何种的痛楚,他只毫无怨言,默默地承受,因为他……再不舍得凛然就死,再不舍得放弃任何能再度拥有她的可能。
在那两月后的最后一日,他却在自己的住处看到了他心爱的女子。没想到她并未如他所愿般留在京城,反而独自一人跑来了琉璃谷,竟还怀着身孕……看到她浑身淋得透湿,他心急之下,将我们的嘱咐抛在脑后,居然不顾自己的身体,妄动内力为她驱寒。翌日清晨,她无恙醒来,安然下山,他却耗空了精力,命悬一线……那时候,思邈和珂儿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又怎能甘心任由他撒手人寰?于是思邈便孤注一掷,用八味烈药配成浓汤,想以毒攻毒,激他返魄。这方法连一分成功的几率都不到,但除此以外,确也别无他路。眼见已回天乏术,他将血尽而亡时,那名女子忽然出现在他的身边,握紧他的手,呼唤着他,不许他离开;他竟也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那次他因祸得福,呕出了大部分在肺腑内淤积的毒血,可惜体内仍有残存。那毒性甚猛,便只余下的那一点,也足以令他朝不保夕。所以他明知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却只能藏在远处驻足凝望。
然而,今日之后,他终于可以再无顾忌,现身与她相见了。”
季老说完了,微笑着,看着我。
我的视野,在清晰和模糊中辗转了若干遍,停住了,定格在被泪水洗净的淡淡朦胧中。
原来,那夜不是梦,我依偎着的身体,我紧紧抱住的人,真的是他。
原来,那日雨后,回复我体温的并不是什么神秘药草,而是他的拥抱、他的亲吻,是他用生命换来的呵护。
原来,那帘外冰冷的,那在我掌心中停止颤动的手,也是他的……
嘴边的液体咸咸的,流过扬起的唇角,却也甜甜的。
我的心,从未如此庆幸,从未如此感激。我的脉搏从剧烈中找回了节奏,缓缓跳动着,每一次,都洋溢着满足。
上天真的没有遗弃我们,奇迹,真的出现了。
我与他,情难了,缘未尽,又怎能轻易说再见。
这两个字,今生今世,我永不再说;他,也休想再提。
……
琉璃后山,空无一人。
当我和吕公再次从山顶折回那山洞时,我才倏地明白,他或许还不知道思邈配出了解药,他或许就在不远处,看着我,躲着我。
顾岭枫,真是个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大傻瓜!
“夕儿!你怎么了?”吕公突然焦声喊道,急急地扶住了我,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我不知道,肚子好痛……”我入戏地皱紧眉头,神情痛苦地捂住小腹,闷声低吟。
他以为自己余毒未解,肯定不会轻易现身,除非一种情况——那便是见我有恙。
这苦肉计虽然有些残忍,对他而言,却也是最快捷有效的方法了。
“你的脉象怎么这么乱?”吕公扶我到榻上躺下,语气愈发焦急,“该不是动了胎气吧……夕儿,夕儿!怎么晕过去了,快醒醒!”
顾岭枫……瞧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我忿忿地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闭上了眼睛。
“颜夕!吕公,她怎么了?”
身旁拂过一阵轻风。
那令我魂牵梦系的声音,就在我的耳侧;那似水温柔的手指,颤抖地抚过我的脸颊。
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得,不敢立即张开泛潮的双眼。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他真的在我身边?
这次的他,会不会像在无数次的梦境中一样,于我睁眼的刹那消散不见?
“谁让她不听劝,非得深夜赶来,这不,受寒了吧。嗳,贤弟!她身子弱,可承受不住你的内力。她也没什么大碍,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
“可她为何会突然晕倒?这么晚了,还到这后山作什么。她这么瘦,还怀着孩子,您和季老怎么也由着她任性!”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我,将我的身躯拥入怀中。
他的温度,透过衣衫,悠悠传来。
他悸动的心跳声声入耳,还有那萦绕在鼻间的,属于他的味道。
如此真实。
那我,还等什么……
缓缓抬起双手,触摸他瞬间僵直的脊背,圈住他,搂紧他。
“枫……你这个大傻瓜……”
其实,我想说的还有好多,却不懂为何,只说出这么几个字。
抬起蒙雾的双眼,望入他的,想把他深不见底的震惊和哀愁化掉。
“你……真是傻得无可救药……”
我低低重复着,手指勾勒着他消瘦的轮廓,想把他的憔悴抹去。
在笑,眼泪却流了下来。
他怔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竟还不忘为我拭泪。
“岭枫贤弟,你身中之毒已然祛除,三日后便可痊愈。我和吕公如今才告诉夕儿,不算是违誓吧。”吕公哈哈一笑,退出竹门。
他浑身一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但……我却不想再给他机会。
凑上红唇,碾碎无尽的相思……
……
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至情之人,终能跨越生死,冲破轮回,再度聚首。
……
一瞥之间,忽见枕边静静躺着两枚木制发钗,一枚已做好,另一枚才做到一半。
钗头无凤,却是两朵含苞未放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