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五十九(1 / 1)
春暖屠苏,杨柳吐绿,又是一年春来到。
正在徐州前线和山东军韩澜生部鏖战的北伐军总司令江季正收到了一封令他大为光火的电报,第八军军长钟子麟从洛阳前线来电请示:苦战月余,伤亡过半,是攻,还是退?
能让百战将军钟子麟也打起了退堂鼓,这个常毅卿到底有什么能耐?江季正想起陪同孙总理赴天津谈判时,在塘沽码头上见到的那个一身戎装的公子哥儿,颀长单薄的身材,白皙俊俏的脸庞,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从小没吃过苦的大少爷。这么一个人,居然能把骁勇善战的钟子麟挡在洛阳城外整整一个月,难道他是才武而面美的兰陵王转世?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江季正百思不得其解。有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随之而来的一则消息却叫他的心情为之一振,孙夫人将亲临前线慰问苦战的北伐将士,从美国筹款回来的沈美绮也将随行。
回想八个月前,孙总理的陵园在广州落成,他曾经带着黄莆军旅长以上所有军官素衣披白,在总理灵位前立下铮铮誓词:
嗟我将士!尔肃尔听,国民痛苦,火热水深。土匪军阀,为虎作伥,帝国主义,以枭以张。本军兴师,救国救民,总理遗命,炳若日星。吊民阀罪,残厥凶酋,复我平等,还我自由。我不牺牲,国将沉沦,我不流血,民无安宁,国既沉沦,家孰与存?民不安宁,我孰与生?生则俱生,死则俱死。存亡绝续,决于今兹!”
一张张年轻刚毅的脸庞如朝日初发,慷慨激昂的誓词响彻在云霄天际。孙夫人沈美晴眼含热泪,走下主席台为这些平均年龄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军官们整理肩章,端正帽檐。带着女性柔美的纤细玉手拍在军官们血气方刚的坚实肩膀上,重若千钧。当时他在北伐动员令中说道:爰集大军,先定三湘,规复武汉,进图中原,以期统一中国,复兴民族。而今天,三湘已定,武汉光复,只有中原战场还是胜负未定。洛阳这个血肉磨坊吞掉了黄莆王牌军第八军的过半人马,而自己的“御林军”十一军也被韩澜生缠在徐州动弹不得。他不由的烦躁起来,韩澜生,又一个细皮嫩肉的大少爷,又一颗打不烂嚼不碎的铜豌豆!十一军几次侧面诱敌的企图都被其看穿,总是追到半途打够本儿了就一溜烟的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害的十一军白白丢了几个营的“诱饵”,舍了孩子却没套到狼,他一想起来心里就窝的慌。
江季正的目光投向墙上的那幅作战地图,红蓝箭头犬牙交错的纠结在洛阳——徐州一线。鲁南的西北军距离最近,且兵力消耗不大,增援优势得天独厚。可是……他想到这里气又不打一处来,梁文虎,这个明地里易帜暗地里投机的新任“西北王”,从参战至今,挑肥拣瘦,畏首畏尾,大部分时间都躲去了后方偷闲,还美其名曰“补充兵员,休养备战”。见到常韩的部队更是老鼠见了猫似的避之不及,要多怂有多怂。可是到了该认怂的时候,这位仁兄却偏偏逞起英雄来,把带着北伐军总司令和国党主席联名信前去拜访的日本军部参谋抛尸荒野,还把关东军俘虏整得狼狈不堪,害的他江季正被日本军部连篇累牍的抗议折磨的耳朵起茧,原先商量好的军火交易也黄了,平白无故的惹了一身骚。
“什么四君子,我看是四渣滓!”江季正骂了一句,他现在对当年名满天下的“四君子”简直深恶痛绝,除了大势已去的段天佑,剩下的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光是硬拼势必损失惨重。看来他真要好好琢磨琢磨应对之策了,孙子兵法有云: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意思是说战争的原则是:使敌人举国投降是上策,击破敌国就次一等;使敌人全军投降是上策,击破敌军就次一等;所以百战百胜,不是好中之好;不通过武力就使敌军投降,才是好中之好。而现在,自己连次之又次之的“破军”都还遥遥无期,何以告慰总理的在天之灵,何以报答夫人的躬临亲慰,又何以面对那双魂牵梦萦的令星河失色的眼睛?
一股热浪涌出心头,江季正大声传令:“拟电!命第八军全力进攻!攻不下洛阳,叫钟子麟提头来见!”
孙夫人一行还没到达徐州前线,国党元老林寿同的夫人也已经带着林仪华动身去往洛阳第八军中慰问。
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钟子麟正捧着江总司令措辞严厉的督战令心情郁闷的发呆,一听到林家母女即将到来的消息立刻像注射了吗啡似的精神抖擞。这个被同僚们称为“天高吴楚,目空一切”的王牌悍将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林寿同家文文弱弱的大小姐林仪华。一次在广州温公馆的酒会上,钟子麟一丝不苟的端坐在沙发上,围了一群人兴致勃勃的讨论古今中外的经典战役,从合纵连横的苏秦一直谈到兵败滑铁卢的拿破仑。正说的兴起,正巧林仪华从旁经过,见钟子麟的肩章不知何时被人蹭歪了,就很自然的伸手帮他扶正,还开玩笑的说了句,“钟军长的肩章歪了,得惹来多少人东施效颦呀!”钟子麟立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低头讪笑着竟说不出一句话。林仪华自幼留美,平日里都是洋人做派,见他不说话,只耸了耸肩就衣袂翩然蝴蝶般轻盈的钻进舞池里去了。钟子麟这才很不自然的抬起头来,脸上仍是绯红一片,惹来周围一阵哄堂大笑。从此英雄盖世的钟军长“见林卸甲”的故事便不胫而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钟子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林仪华,一想到将在这硝烟滚滚战火纷飞的前线见到思慕已久的佳人,不免心跳耳热。钟子麟有个特点,就是打仗拼命,不怕死。往好了说这是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往坏了说就是轻率冒进。总司令的督战令言辞犀利,他又迫切的想在林仪华面前露一手,心里一激动,狠劲儿一上来,老毛病便犯了。
当钟子麟组织所有力量兵分三路准备对东北军进行“定点歼灭,两侧包抄”的最后一战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和他的第八军正面临着一个史无前例堪称天才的战术创举。这种创造性的战术打法在十多年后的对日作战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时任国防部长的于辞修将其总结为八个字“诱敌深入,后退决战”,并取了个形象的名字“天炉战法”。
夜色如墨,乌云蔽月。
牯牛岭上火光冲天,尘烟弥空,枪炮声不绝于耳。毅卿趴在壕沟边露出一对望远镜,密切的关注着前沿阵地的战况。钟子麟的三股兵力分别被东北军边打边撤的的引入了口袋状的包围圈,迫使其各自为战,无法呼应,原先包抄合围的战略意图被完全粉碎。钟子麟亲率的警卫团顾头不顾尾,发现中了圈套才想起来往后撤,谁料后路早叫东北军给堵死了。钟子麟一咬牙一躲脚,竟抱起歪把子机枪亲自带团强攻牯牛岭阵地,以图突围。
“钟子麟真是疯了!”毅卿从望远镜里看见钟子麟肩上挎着两挺歪把子,一左一右吐着火舌向着牯牛岭猛冲,在弹坑和壕沟间翻滚跳跃,身形矫健如豹,不由赞叹道,“军长带头冲锋,亘古之奇闻呀!”
龙云轻蔑的一笑,“带头冲锋又如何?他现在两只脚,不,是三只脚都陷进了咱的泥潭里,就等着乖乖被包粽子吧!钟子麟,钟子麟,包粽子最灵呦!”
毅卿扫了龙云一眼,很快又紧贴着镜筒,“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的编排人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钟子麟确实是一员猛将,敢以军长之身带兵突击,咱们东北军中还真找不出这样的人。”
“要不江季正夸他是军人楷模呢!”龙云还是有点不屑,“这小子没别的,就是不怕死,逮谁跟谁玩命!”
“光是这点就不容易,天下能有几个不怕死的?”毅卿反问了一句,又惋惜的摇摇头,“可惜勇则勇矣,要论军人楷模却谈不上。一军之长的阵地应该在指挥部里,可他却抛开自己的阵地不顾,越俎代庖的充当起突击队长来,实在是辱命失职呀!”
“所以说这小子没什么花头,匹夫之勇罢了。”龙云挥挥手,算是给钟子麟下了个总结评语。
满眼都是硝烟与火光,满耳都是杀声和爆炸。钟子麟杀红了眼,左右开弓的机枪突突的扫掉了好几个东北军的机枪点。“打呀!给我冲呀!”他大声喊着,迎着东北军猛烈的炮火,踏着一具具警卫团士兵的尸体,终于一马当先的冲上了牯牛岭阵地。他不禁回头看身后,从山脚到山顶,不到一里地的距离,第八军却整整攻了一个月!就算把阵亡兄弟的遗体依次摆开,也早该排到山顶了呀!
钟子麟心潮翻涌,怒火熊熊,他向冲上来的弟兄们高呼一声“给我杀!”话音刚落,一颗炮弹落在山头上,巨大的气浪将他高高弹起,又重重的砸落在地上。他无奈的双眼直盯着夜空,全身一动也动不了。他想努力爬起来继续冲锋,却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剧痛。视线和思维都开始恍惚,隆隆的炮声仿佛渐渐远离,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警卫员凄厉的哭喊,“军长!你醒醒!常毅卿你个狗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