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五十八(1 / 1)
北平惨案,举世震惊。
临时政府主席段纪文引咎下野,隐居津门,吃素事佛。常复林取而代之执掌华北,节制奉、皖、鲁三军。皖系彻底沉沙折戟,仅存的三个师兵力被收编为奉军新一军,未补充任何兵员弹药就被派往河南战场对抗战斗力最强的黄莆军第八军。当毅卿在洛阳前线看到这些犹如丧家之犬的衣衫褴褛的安徽兵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下令给这些可怜巴巴的兵发了崭新的军装、厚实的棉鞋,不顾父亲的命令将原本充作炮灰的新一军调往后方休整,还专程找来一位安徽籍的伙夫为他们做浓油赤酱的徽州煨菜。看着徽兵们狼吞虎咽吃的狼狈不堪,像是几天都没沾过米了,毅卿心里一阵酸楚,如今河南前线打的异常艰难,他固然有心为天佑留下皖军的这点种子,可谁知天遂不遂人愿呢?
接新一军的那个晚上,毅卿彻夜未眠,挑着汽灯趴在弹药箱垒成的写字台上,给远在香港的天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千言万语洋洋数篇,却依然诉不尽心中分毫。在西北,在奉天,在北平,朋友有难,第一个冲出来的总是古道热肠的天佑,可是现在呢?天佑一夜之间家业尽毁云端落地,谁又能帮他遮挡风雨?毅卿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写下的这封信,直到半个月后才收到回音,天佑的回信上只有短短的两句话:万般皆是命,与人无尤;乱世隐佛门,家翁之幸。
洛阳之战打的异常惨烈,双方已经在牯牛岭前死咬了半个多月了。伤亡惨重,弹药告罄,连呜咽的黄河水都染上了赤红的血色。毅卿举着望远镜向牯牛岭阵地看去,只见擎着青天白日军旗的黄莆士兵正冒着东北军猛烈的炮火发起冲锋,炮弹暴雨般的落在他们身边,有人倒下,有人被炸飞,甚至有人直接被炮弹击中化成了一团血雾。但是高高的青天白日旗却始终飘扬不倒,旗手阵亡了,号手接上,号手阵亡了,排长接上,最后毅卿竟然看见一名挂着中校军衔的军官举着军旗向前猛冲。一发炮弹袭来,破碎的肢体染红了军旗上的青天白日,硝烟散处,一片断肢残臂。
这是第八军的第五次冲锋,在东北军强大的火力压制下,依然以失败告终。
毅卿在龙云的陪伴下又一次踏上这血肉堆成的牯牛岭,龙云已经结束了站岗的生涯,不过毅卿并没有让他官复原职,而是命其当了个小小的警卫团长。毅卿深知战场抗命的毛病是兵家最忌讳的,绝不能纵容,他要让龙云在团长这个不大不小的位子上好好磨练,把这个教训记得深刻一点,再深刻一点。
牯牛岭上,尸横遍野,蓝军装的东北军士兵和黄军装的黄莆军士兵交错的躺在一起,有的残缺不全,有的肠流满地,殷红的血渗进了脚下的土地,目及之处,几成人间地狱。毅卿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感,他看着士兵们清理出的高高的尸堆,在残阳下如同浸透了血浆般赤红,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心中尽是悲凉。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没有战争,他们也许会在关外或者江南过着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也许他们只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也许他们这一生中都不会有杀戮和鲜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为他们牵肠挂肚的妻儿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亲人,已经化为了牯牛岭上一捧无名无姓的泥土,倘若有一天妻儿知道了亲人的死讯,长歌当哭埋骨处,却向何地寄哀思?
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声传来,毅卿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上尉军官正扑在一个黄莆军士兵身上仰天长嚎,泪流满面。毅卿走到那名上尉身边,龙云严厉的用手推了他一把,“司令在这儿呢,嚎什么嚎!又不是自己弟兄!”
上尉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尸体,嘶哑着嗓子哭道,“怎么不是……他是……他是我的亲弟弟呀!”
毅卿的心沉了下去,他仔细看看那张满面尘灰、略带稚气却永远闭上了眼睛的脸,和跪在跟前的上尉确实有几分相象。龙云的语气和缓下来,“你弟弟怎么会参加了黄莆军?”
“他原来参加的是张炳昌的豫军……”上尉抽泣着,“汉口会战前,我们才见过最后一面,他今年……还不满二十岁……”
“来人!”毅卿下命令,“找一付象样的棺木,把这位小兄弟好好入殓。”
上尉感激的看着他们的司令,眼里泪花闪闪,“司令,你要是可怜我们兄弟,就放我回家吧!家有六旬老母,弟弟一走,只能靠我颐养天年了!如果我再有不测……那我娘她……”
“你想当逃兵?”龙云闻言就拔出了枪,“奉军军纪,战时退缩,扰乱军心者,立毙不贷!”却被毅卿拦住了。
上尉失神的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脸色灰的吓人。突然像得了臆症一般噌的拔出短刀,一刀下去,血花飞溅,一小截食指掉落在地上。龙云急的大骂,“你切掉右手食指,以后还怎么拿枪打仗!”
“我真的不想打仗了……”上尉举着血淋淋的右手,跪伏在地上痛哭,“求求司令,放我回家吧……您行行好,给我娘留个指望吧……”毅卿觉得那哭声像一把刀在切割着他的心,他知道这个先例不能开,开了必乱,可是,难道就让六十岁的老母亲孤苦伶仃的过下半辈子,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回家?谁不想回家?我儿子会喊爹了,我一句都没听到!”龙云的眼睛也红了,“放走你一个,军心必乱!”说着枪已经举了起来。
“住手!”毅卿话音未落,龙云已经扣动了扳机,枪响了,一注鲜血从上尉的额心喷出,他晃了晃身体,一头栽倒在弟弟的尸体上。
惊鸦四散,残阳如血。黄土露天的牯牛岭上一片静默。
毅卿用尽全身力气扇了龙云一个嘴巴,清脆的声音在山谷中听着格外响亮,震撼人心。龙云这个刚强的汉子头一回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扑通一声跪在那两具尸体前,“好兄弟,我龙云指天发誓,只要我能活到那一天,一定给你娘养老送终!好兄弟,你就安息吧!”龙云颤抖着手合上了上尉圆睁的双眼,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长跪不起。
毅卿的眼眶湿润了,不过在下属面前,他还是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哭的声嘶力竭的龙云,他心里生出一丝歉疚,龙云是对的,现在还远没到马放南山卸甲归田的时候,前面还有无数的恶仗等着他们,军心不能乱,士气不能动摇,上尉作为军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死在战场上。他伸手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兄弟俩的尸体上,用力按住龙云的肩膀,黯然道,“奉养老人,也是我常毅卿的责任。亡灵面前,绝无戏言!”
黄莆军第八军军长钟子麟是江季正的得意门生,也是黄莆军校出身的将领中资历最浅、官阶最高的。年仅二十五岁的他,在大多数同窗都还只是营长、团长的时候,就已经作为一军之长统领三万黄莆精锐了。要说钟子麟有什么过人之处,最显眼的也是最能博得长官青睐的,便是他打仗的“快、狠、准”,快是指曾经一日之内连克三镇,狠起来敢抱着机枪亲自带队突击,准则是第八军从不打皮毛之仗,要打便是直捣黄龙的硬仗。北伐军总司令江季正对这个能打敢拼又满腹经纶的学生十分赏识,不仅破格提拔他当了全军最年轻的军长,甚至在作战会议上说出“如果有十个第八军,何患北伐不成功!”这种明显偏心眼儿的话,可见对钟子麟的器重非同一般。抛开打仗不谈,在军容军纪上,钟子麟显然也是最入江季正法眼的将官,身高一米八五,身姿挺拔,仪表堂堂,站如松,坐如钟,夏不持扇,雨不执伞,风纪扣无论寒暑严丝合缝,一身将官服从来都是平整如新。江季正曾在一次检阅中亲口夸赞钟子麟为“军人楷模”。
就是这个自视甚高以快速战著称的“军人楷模”钟子麟,却在洛阳战役中,被他最看不起的对手——世家公子哥儿常毅卿,拖进了旷日持久的苦战泥潭。
洛阳,已经成了一架巨大的搅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