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三十八(1 / 1)
毅卿刚刚勉强能下地,就迫不及待的让吟香扶着去看文虎。门一推开,床上的文虎飞快的把什么东西藏在了枕头底下,转过脸见是毅卿,眼睛闪出欣喜的光彩,“毅卿!”
毅卿看着那张形容憔悴的脸一阵心酸,这还是晋西北关帝庙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梁文虎么?那塌陷的脸颊,深陷的眼窝,惨白如纸的双唇,如同洪水侵凌后留下的痕迹,昭示着当初肆虐时的凄惨景况。被单下的身体单薄的如同一张纸片,□□在外边的胳膊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淤痕。
毅卿心里难过,又不想影响文虎的情绪,就故作平静的在床边坐下,屁股接触到床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抖。吟香帮毅卿把拐杖收在一边,就知趣的出去了。
“没想到一墙之隔,见个面却如此之难。”文虎伸手掩饰着去擦腮边的泪痕,却不防更多的泪珠滚落下来。
毅卿看在眼里,枕巾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文虎刚才一个人哭了多久。眼底禁不住的发酸,“虎子,你说咱们是英雄惜英雄呢,还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文虎含泪笑道,“同是英雄沦落天涯。”
毅卿也笑,“还真是这么个意思。”
两人沉默了片刻,毅卿黯然道,“真没想到你大哥会不顾兄弟之情狠辣至此,早知道你会受这样的苦,当初我就不劝你回去了。”
文虎侧过头去,哽咽着说,“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决定回去的。当时想的是大不了一死,没曾想阎王爷也嫌弃我,人之落魄竟连求死也不能。”
“虎子……”毅卿伸手帮着擦去枕巾上新落的泪珠,却触到一小片纸板样的东西,来不及收手,一张泛黄的旧相片从枕巾底下滑落。
文虎遮掩不及,毅卿看清了那是一张三人合照,左边是穿着中山装的文虎,右边是个看着眼熟的男学生,两人簇拥着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姑娘。
“邹吾豪!”毅卿记起这个面善的男学生就是和述卿相熟的邹家少爷,惊讶的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文虎轻轻捏起照片端详着,“其实也没什么可瞒你的。这张照片是多年前我在名古屋求学时所照,当时吾豪来日本探望名古屋大学的叶达昭教授,碰巧我也在叶教授处做客,听说吾豪当时拿的是德国最新的专业相机,很是好奇。叶教授就热心的帮我们几个留下了这张合影。”
“原来是这样……”毅卿不禁感慨这世界真是很小,人与人之间往往有着难以预料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接着问,“那这个日本姑娘呢?”
文虎表情微变,嚅嗫了一会才道,“她叫山口幸子,是名古屋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她的哥哥是我在军校的同学。”
毅卿心中已明白大半,有意想调节气氛,便换了轻松的口吻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我竟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东瀛的红颜知己。你这情报工作做的真是滴水不漏呀!”
文虎凄然一笑,“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吗?”
毅卿知道文虎的夫人是新疆军阀曾世全的女儿,也是梁大帅为他订下的,他自己并不中意。如今见到这张照片,才知道文虎也曾经心有所属,想必当年是被梁大帅棒打鸳鸯各一方了。“也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你已经为夫为父,有些事还是忘记了的好。”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虎子,你这一走,你的妻儿怎么办呢?”
文虎闭上眼睛,似乎不愿提起似的淡淡道,“不用担心,大哥会照顾他们的,甚至,比我照顾的更好。”
毅卿皱起眉头,“这只是权宜之计,作为男人,怎么能扔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闻不问呢?这可不像你呀!”
文虎摇摇头,“跟着我这朝不保夕的人,还不如跟了我大哥来的塌实。”
“这叫什么话!”毅卿没想到一向有担当的文虎会说出这种话来,好言劝道,“那可是你的骨肉妻小,怎么能全然推给你大哥呢!”
文虎的清泪从紧闭的眼睑中流出,眉峰痛苦的颤动,“毅卿,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就和你实话实说吧。辉儿根本不是我的骨肉!”
“什么!”毅卿顿如雷霆轰顶,辉儿是文虎儿子的小名,他亲眼见过辉儿拉着文虎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喊爹爹,当时他还感叹不知自己何时也能有这副父慈子孝的光景。如今却听见文虎说出这炸雷般的消息,一时竟呆住了。
文虎一任清泪长流,“从成亲到现在,我根本没有碰过曾小姐,又怎么会有儿子!可是在人前,我还要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的模样,每次听见辉儿叫爹,我都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难不成是……”一个不好的念头浮出毅卿的心头。
文虎泪光闪闪的眼睛看了一眼毅卿,“你一定猜到了。没错,就是我大哥。成亲当晚我在城郊的马蹄坡上呆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回去就看见大哥从我房里出来,军装扣子都没系好,盛小姐发丝凌乱的躺在床上,屋里还留着大哥的烟草味。过不多久,盛小姐就怀孕了。辉儿真该叫我一声小叔才对。”
“你大哥他怎么能……”毅卿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堵的难受,怪不得天佑说要是换作他,不反也得疯了。
“二十五年了,我欠他的也该还清了。”文虎伤感的叹道,“往后无论贫贱生死,我都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都说血浓于水,真没想到你大哥会这么对你!”毅卿心酸难忍,伸手帮文虎擦去腮边的泪,“和你比起来,我的那些委屈就太不值一提了。”
“血浓于水?梁家的血从来都比清水还淡!”文虎含泪冷笑,“他在我背上拿烙铁烫出大大的‘梁’字时说过,要我到了阴曹地府也带着他梁成虎的标记,转世投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和文虎聊了半天,毅卿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回屋后还是期期艾艾的唏嘘着文虎的悲惨遭遇。吟香见状,便乖巧的捧了几株珍奇的兰花进来。毅卿平日里最喜欢兰花,此时虽然心灰意冷的提不起兴趣,但想到吟香难得的有心,便冲她笑了笑,算是领情。吟香见他笑,便心满意足的出去了。
毅卿正想一个人静静,却见述卿从门口探进头来,一脸调皮的问,“哥!觉得好些了么?”
往常弟弟都是傍晚才从报社回来,今天才半下午怎么就回来了?毅卿皱起眉,“是不是偷懒跑回来的?”
述卿吐了吐舌头,“是偷懒了,不过我给你带来了惊喜!”说着把两扇门都推开,身子一闪,露出背后的人来。
那双久违的大眼睛里缀着几点泪光,漆黑清澈如同天河的星辰。
毅卿又惊又喜,“美绮!”
沈美绮看着床上苍白单薄的毅卿,眼睛被一层晶莹的玻璃似的东西罩着,睫毛接连的动了几下。“你好吗?”她只发出了这句短短的问话,眼泪就沿着面庞流下来,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述卿原本兴奋的神情冷却下来,一声不响的掩上门出去了。
毅卿贪恋的目光流连在美绮的脸上,他们有多久没见了?快三个月了吧?自从南华事件以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甚至连电话也少的可怜。当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倒反而生出了一丝无所适从的陌生感。
美绮噙着泪微笑着走过来,撩起洋装窄窄的裙摆,坐到床边。毅卿撑起上身,也忍泪含笑的望着她。纤秀雪白的手指轻轻滑过毅卿的额头、眉梢、脸颊,凝滑凉腻的触觉从上往下一直延伸到下颌,就在指尖即将离开皮肤的时候,毅卿一把捉住了那只小手,就势一拉,将美绮紧紧搂在了胸口。还没等美绮反应过来,两片灼热的嘴唇不由分说的贴了上去,她惊的睁大眼睛,却只看见两弯浓长的睫毛。腰间的手臂铁箍般的收紧,紧贴着的胸膛有力的起伏着,她觉得一阵麻酥从脊背中间蔓延开来,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那两片嘴唇愈加急迫的覆盖住她的呼吸,她几乎无法喘息,身子昏沉沉的瘫软在他灼热的怀里……
唇舌间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三个月来的相思相恋、苦思苦想都在这难分彼此的亲吻中悄然传递,凉凉的泪水滑过发烫的脸颊,他啜吸着她脸上的泪珠,自己的眼泪却不停打湿她腮上的红晕。当她从几近窒息的怀里抬起头时,却发现他正噙泪笑望着她。
“你的眼泪,”他孩子似的舔舔嘴唇,“又苦又咸。”
她含笑带怒的瞪着他,“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心中熟悉的那个影子和眼前的人奇妙的合二为一,初见的陌生感悄无声息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