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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王榭堂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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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觉得好些了吗?”

“发生什么事了?唉哟,头好痛……”白静媛扶着脑袋坐起来,一脸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自己好像喝了很多酒,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却是记不清了。

子矜怕又刺激到她,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昨晚幸得有那位许曼丽小姐打圆场,原来那个日本人大有来头,竟是日本海军司令盐泽幸一的义子,关东军特种部队少参谋长黑木阪田。一想到那人狼一样森森的眼睛,子衿就觉得不舒服。所幸他后来似乎猜到了她的身份,倒没有再语出唐突。那位许小姐却是近两年正当红的交际花,子矜也曾听几位名媛太太提起过,无不咬牙切齿的——大抵对于这一类风尘女子,正经女人都是要骂一声狐狸精的,仿佛不表示一下不屑之意,就不能凸现自己的俯视的角度;然而心里面,未尝没有几分好奇羡慕的意思,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启齿罢了。而那些女子因为受尽了冷眼和屈辱,总是以高傲的姿态来掩饰内心深处的自卑,她们明知道那些太太小姐看不起自己,也就存了报复的心思,更加烟视媚行,颠倒众生。然而那位许小姐却不同,在她身上,因为一切与己无关的淡漠,别人都觉得她眼高于顶,而没有察觉到那是一种倦怠到了极致的无所谓。她与白致远很熟捻的样子,似乎是相识已久了……

却只见白静媛表情突的一凝,微微泛了白,显然是昨天的记忆已涌回脑海。她一掀被子就要下床:“二哥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不在家。昨晚你拉着他不放,他陪了你一宿,天亮了才走的。”

“哦。”她又恹恹的坐回床上,像婴孩一样抱住膝盖、不发一言。

子矜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言辞才好,寻思了一瞬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我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来劝你,我只想告诉你:人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是有时候亲眼看到的,也未必就一定是真的。”

白静媛怔怔的看着她:“你什么意思?难道我看到的都是假的?”她原先没有焦距的呆滞眼神突然尖锐起来,“子矜,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你告诉我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受伤,总好过将来后悔。”白静媛眼里的神采又迅速黯淡了下去。子矜无奈的看看她,这一关总是要她自己去闯,她能做的,也只是些许提示,以静媛的聪明,或许她会懂。“你还小,这些对你来说是太残酷了些。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就好——不要用你的眼睛、而要用你的心去看。”

白静媛细细咀嚼了一下,觉得像含了一颗橄榄,倒似有千斤重,正要开口,一个丫头跑进来道:“小姐,史蒂文先生来了,说是要见你。”

“密斯白,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他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对你……”Steven的蓝眼睛里写满了愤怒,很激动的样子。

“这是我和他的事,用不着你来管。”她心情不好,语气也冷淡起来。

“你误会我了。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顿了顿他鼓起勇气,大声道:“我是来向你求婚的!”说完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她,等着她的回答。

“求婚?”白静媛倒吸了一口凉气,被他如此直白的方式吓到了,“你确定你不是在开玩笑?”

Steven露出受到伤害的表情:“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

白静媛见他一脸赤忱,第一次有些被这个英国男子感动了。然而恋爱中的女人,从来都是对她不爱的那个人残忍。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好好考虑一下,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ok?”

白静媛低下头只思虑了一瞬,觉得给他空幻的希望太过残忍,还不如坦然相告:“可是我对你没有感觉,即使我们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

Steven却是很笃定的样子,似是早已料到了她的回答:“不是所有婚姻都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的,我相信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时间久了,你一定会喜欢上我的。”

白静媛原想反驳他,转而想到因爱结合的婚姻实在太少,自己不也是利益婚姻的牺牲品之一,心中钝痛,好像被掏空了一块,痛得说不出话来。

Steven还以为她犹豫了,又道:“我后天就要回英国了,这一去也许就不会回来了——我买了两张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后天?”她的眼中有火光一跳,程果夫同何小姐的婚礼,也是后天。莫非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了的?逃避固然不是办法,但是至少可以减少痛苦,也许日子长了,一切都会风淡云清了也说不定。

他见她的心思有些活动了,正自欣喜,忽又听得她道:“就算我爱的人不是你,将来也没有办法爱上你,你也不介意?”她的眼睛又圆又大,像是最纯粹的黑水晶,纯粹的让人心碎的美。

Steven不禁苦笑了一下:“你非得这么残忍吗?”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却更加坚定,“我不介意,只要你幸福就好。我们英国人有句话:嫁给最爱你的人,而不是你最爱的人,会幸福的多。虽然我做不成你最爱的人,但是能做最爱你的人,我也满足了。”他深情如许,双瞳像蔚蓝的地中海一样晶莹剔透:“Believe me, 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这样铮铮的誓言,又是在她最为脆弱敏感的时刻。白静媛脑中一热,几乎就要答应他了,可是突然想起曾经有个人也对自己说过:“不会有这一天的,我发誓。”然而结果又如何呢?她的心又冷了下来。

男人一发誓,上帝就发笑。此诚为至理名言。

Steven走的时候说:“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在码头等你,直到最后一刻。I wish to say see you, rather than farewell.”

夜的公路。

一辆绿色的军用小吉普车风驰电掣般飞驰。

突然右侧后方有另一辆黑色的轿车驶来,转眼已超过了它,一个打转、在其前五十码开外横腰拦住,雪亮的车灯晃得人眼花。

那吉普车勘勘及时停下,一双笔直的长腿迈出车门,那人剑眉倒竖,就要发怒,见了轿车上一前一后下来的两人,已到了嘴边的骂人话生生咽了回去,微怔道:“你们怎么会来?”

白致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新郎倌走得那么急?是要逃婚吗?”

白致远也是脸色冷凝:“你这是要去我们家?”

“我没时间和你们啰嗦,我要去找静媛!”说着他一转身,就要上车。身后一个凉凉的声音:“静媛不在家里,你去了也没用。”程果夫的身形一滞,猛地转头道:“你什么意思?”

白致立却一脸闲适的转向白致远:“二弟,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他某人已经被抛弃了?”

程果夫一个跨步上前揪住他的领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静媛早就去了上海码头,跟Steven先生去英国了。”白致远有些同情的瞥了他一眼。

白致立见他一脸呆滞,挥掌拍开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伸手就是一拳,程果夫完全没来得及闪避,这一拳正中鼻梁,血流了出来。“你害静媛那么伤心,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程果夫也不还手,捂着鼻子闷声道:“不可能!静媛不会走的。”

白致立哼了一声:“只许你变心,我妹妹就不能另择佳偶了?”说着对准他的腹部又是一拳:“刚才是替静媛打你,这一拳才算我的。”

程果夫痛得弯下腰去,嘴里犹自说着:“我不信,我没有变心,她会理解我的……”

白致远原来只是在一旁观战,听闻此言才走上来道:“我妹妹心思单纯,没你那么多心计。如此看来,你们的确不合适,早散了也好。”

他恨恨的瞪了两人一眼,眼中是灼灼的坚定:“她不会走的,我要去找她。”微带恳求的目光投向他俩:“告诉我,静媛在哪里?”

“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有信心的。” 白致立摸了摸鼻子,“可是我在生气的时候,记性就特别不好……”

程果夫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求过人,此时也憋不住怒火中烧:“你明明知道我有苦衷,打你也打了,还想怎么样?”

“你有苦衷是事实,但是你伤害了我妹妹也是事实。”一旁白致远冷声道,“谁没有苦衷?有苦衷就能当作万能借口了?”

程果夫哑然,终究是他理亏在先,只得强自按捺下傲气道:“那你们想怎样?”

白致立微笑着看着他,程果夫只觉得他的笑容说不出的刺眼和可恶:“左眼一拳,右眼一拳,你自己动手吧。”

两分钟后,两人看着飞驰而去的吉普车。

“你刚才会不会太狠了点?”

“怎么会?我这是在帮他。他这次可不是花言巧语就能过关的,不装装可怜,又怎么能博取到小妹的同情心?”

“这也是你的惯用伎俩吧?”白致远微微瞅了他一样,冷嘲的语气里也多了一分笑意。

“伎俩?”白致立嘿然道,“二弟你说话还真刻薄!这是手段,别人想学都学不来。”

“果夫能这么做也是难得的了。”一明一灭的车灯打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的,“这样的结局,已是最好。”

他二人回了白公馆,就有下人递上一封信来。打开来一看,却是何洛辉的笔迹,书云:

“见信之时,辉当已远离。家父聩于利欲,一念之差而行鹬蚌之争,险沦为他人俎上鱼肉,幕前傀儡。所幸二位不计前嫌,阻千钧之坠于一发,力挽狂澜于青萍之末,辉不胜涕零。

余虽不敢以拳拳之心自诩,然卖国求荣之事,亦不屑不齿矣。今国事疲惫,军阀党朋,坐收暴敛;民众懵懵,虽有目而寡视,杳不知其大乱将生。内忧外患并起,实危急存亡之秋也。天下动荡,硝烟日薄。夫日寇枭獍之心,豺狼之欲,信犯境杀戮之日当不远矣。惟愿我辈克己攘举,上下一心,共赴国难,尚有求胜之望。假以时日,辉亦愿尽绵薄之力。山长水阔,有缘自相逢。

另:自古盈虚有数,兴尽悲至,趋危趋安,进至难期。前车之覆,当为后人之鉴也。”

白致立看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学的古文,吊书袋一样——书法好像也进步了。”

白致远淡淡瞅了他一眼:“是谁以前总嘲笑她文墨不通、笔走‘龙蛇’的?”

“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转开话题道:“依你看,总统这次会不会赶尽杀绝?”

“这可是叛国罪。”白致远想也不想就答道,“即使有总统夫人在,洛辉或许能免罪,何立钦却是断无生路的。”

“我也是这样想——不然他就不是总统了。”白致立的脸上是少见的凝肃,“能不能逃走,就要看洛辉的手段了。”

“她会不会留在南京?看似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我们能想到的,总统一样能想到。”

“总统他生性多疑,总是比别人多想了一层。所以兜来兜去,还是留在城里最安全。”

白致立此刻又恢复了嬉笑的神色,瞅着白致远道:“这次切断何家的经济命脉,多亏了你的手腕。不如……”

“我没兴趣。”白致远淡漠的瞥了他一眼,“这次如果不是你的面子,我也不会掺和。倒是你,真没料到你是……”

“好了好了,当我没说。”白致立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舍不得。”

却说数小时之前。

沪上码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天色渐晚,不时可闻轮船尖利的汽笛声。

一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站在甲板尽头,目光焦灼,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又渐渐暗淡下去。

突然他眼前一亮,兴奋的迎上前去:“白小姐,你来了!”

“你别误会,我只是来同你告别的。” 眼前的人穿着杏黄的雪纺洋装,目光清澈明亮,正是白静媛。

“我很感激你对我的一番好意”她见Steven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劝慰道:“要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是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少。你这份情意,当真难能可贵。但是我不能勉强自己的感情,也不想你将来后悔。所以只能说声抱歉了。”她制止了Steven想开口辩解的冲动,“你听我说完——我认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如果我接受了你的感情,对你来说就太不公平了。你将来一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她的眼里将会只有你一个人……”

“那你呢?你的心都给了那个人,还会爱上别的人吗?”他的眼里是浓浓的哀伤,仿佛也明白了这个女孩已经在一夜之间长大,变得更加坚强,却依然执著。

“将来的事谁会知道呢?”白静媛笑笑,笑容不再勉强。

远洋大渡轮的汽笛这时又鸣叫了一声。

“那你珍重。”Steven恋恋不舍的再看了她最后一眼,“我想这次,是真的该说farewell了。”

“Don’t be so sad,””她真诚的伸出手去,“说不定以后我会来英国旅行,你不欢迎吗?”

Steven走后,白静媛就一直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她原就生的洋气,又是静静坐着,平添了几分高贵忧郁的气质,过往的行人侧目,纷纷猜测她的身份,却没有人敢前去搭讪。

夕阳像个橙红的咸蛋黄一样,一寸一寸朝着江中心掉下去,水天之际的云霞泛着些微的樱红色,格外温柔。

最后的几线阳光移到她的脸上,淡淡的流金,犹胜胭脂。

远处的钟楼敲了七下。金属的钝脆之声袅袅,一击一切,每一下都像敲在心上,隔着江水传来,更是说不出的怅惘之意。

两岸的灯火一盏一盏、一片一片的亮起来,如繁星,如烟火,几乎夺去了天上月亮的光环。

今晚的月好圆好大,隐隐还透着橙红色,似是有些不祥。

月盈月缺,终有定数,“用心眼去看”,难道就能看到一个不同的月亮?

码头上的人流渐渐稀疏,也不知过了过了多久,她才站起身来,招了一辆黄包车,回白家在上海的别馆。

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垂着头,一个她绝对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的人。震惊、讶异、愤恨……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和揣测,都在那人抬头的一瞬间化为子虚乌有:“你的眼睛怎么了?”

又是一场衣香鬓影名胄云集的婚礼,可是因为子矜心里存着先入为主的谜团,总觉得透着几分诡异。婚礼最后总统夫妇相携而来——之前她也在报章上见过程佩佩的照片,然而见着了本人,似乎才真正明白“唯有牡丹真国色”的含义。那一分气度高华,与她的妹妹大不相同。今晚程素素主动过来与她寒喧,态度极其亲近客气,倒叫她无端端的疑惑起来。

六月的天气已经炎热,她原就睡得极浅,夜半几声蛙鸣虫叫,便惊醒,觉得躁热,起身去园子里透透气。

夜风中浮动着蓼繁的香气,叫人陶陶然的晕醉。

明月斜过半墙,树影斑驳,风移影舞,珊珊可爱。

池塘里的睡莲静悄悄的,浮萍一样的圆叶,三三两两,温婉的敛着花骨朵儿,好像睡着了一样。塘边有小小铃兰绽放,花枝纤柔细长,叶蔓如鞘,乳白色的花朵,垂若串铃,娇俏可爱;又有几枝早结了果实的,色若宝石,圆润红亮。

缓步行来,突然听到花丛里似有女子的呜咽声,凄凄幽幽的,若有若无,在这深夜听来便分外诡异。子矜壮起胆子又前行了几步,便见一个小丫鬟半蹲在地上,正自哭的伤心。

“你是哪个房里的?为何躲在这里哭?”

那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是四太太,又慌忙行礼。依稀辨出是之前服侍二太太的小丫鬟,好像是叫瑞瑛的,便问道:“深更半夜的,作什么躲在这里哭?”

她嗫诺了半日,才怯声道:“今天是二奶奶的五七,二奶奶待下人一向很好,所以……”

子矜闻言皱了皱眉:“那你脸上的红印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丫鬟回答的时候目光闪烁,显是在撒谎。

“我……”瑞瑛眼见得瞒不过去,只好答道:“我今晚整理二奶奶遗物的时候打碎了一个香炉……”她形容身量尚小,此刻头发凌乱,神色间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倒叫人起了怜惜之心。

虽然她说得不尽不实,子矜也不想逼急了她,只道:“既如此,下次小心点也就是了。这个样子倘若让人见了又不待见你。”瑞瑛只鸡啄米似的点头,她迟疑了一下,又道:“如果有什么委屈的,可以找你翠墨姐姐商量。”

瑞瑛走后,子矜正待往回走,才刚转过身来就怔住了——几步开外的塘石上坐着一人,月光照在他的白衬衣上,澄亮似洗,化作一袭冷艳的银。正是她这些日子唯恐避之不及的二少爷。正待悄无声息的走开,白致远却在这时转过头来。月光下他的脸色微白,眼中却是深郁的黑。一时只看见他身后烟波浩淼的池水,波光粼粼、碎银点点,直如梦似幻的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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