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第五十一章 东陵初雪（1 / 1）
东巫山王宫，穆临风正在亲手给姬千雪破橙子，然而短匕蓦地一划，刀刃将手指割出血来。
“哎呀！”千雪比他更早惊呼一声，赶紧拉过他的手来看，似乎伤口并不大碍，一边唤侍女取药，一边问道，“怎么了？从刚才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坐在一侧的寒江看着穆临风恍惚苍白的脸色，也不禁皱起眉头。
阿风任凭千雪为他包扎伤口，却忧心忡忡地看向寒江：“我感觉得到，有事情发生了。”
千雪下意识地抬头：“什么事？是谁？”
阿风摇头，他不知道，可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更加焦急难耐。事到如今与他有牵连且有可能发生不测的只有他的师父巫王，或是他的妹妹小雨。
虽然急，但穆临风毕竟是穆临风，并没有乱掉分寸：“大概是时候封城备战了。”
千雪停下手中的动作。寒江还是一如既往镇定：“城中百姓已经准备好迁移，等他们出了王城到尚文有薛怀彦接应，均会得到妥善安置。”
姬千雪为穆临风的手指扎好结，站起身来，神色已经凛然。这么快，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为成长所付出的一切代价，不正是为了验收的这一天？还好有穆临风与寒江在自己身边，她并不觉得害怕。
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敌人吧。
青灵？与穆临风一样流着青家的血。巫王？是穆临风传道授业的恩师。冷薇？那是穆临风的亲生妹妹。夜天陌？那是姬千雪想要救赎的男子。
每一个都沾亲带故，却要站在敌对的两个方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甚至依阿风方才的感觉，或许已有人先一步遭到不测。
然而面对天下大局、东陵之势，敌对是唯一的路，没有选择。
姬千雪打起精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春日的阳光一样温暖人心，她伸出手去摆出击掌的架势：“我们要加油加油加油－－为了天下苍生！”
穆临风也伸出手去，笑如春风：“为了东陵百姓！”
寒江微笑着，优雅而和煦，缓缓吐出一句：“为了守守。”
“啪”－－三人以各自的心意而击掌。
寒江垂首的笑容里带了一丝苦：心怀苍生，风雪才是一样的人啊。而他，说是庸俗也好，自私也罢，这一场仗他只为她打。
窗外呼呼刮过寒风，姬千雪放下手走过去，看向那阴郁异常的天色。在东陵这么久都没有见过这种天气，可记忆里的中陆是有过的。不像是雨，也不像是雾，好像是……她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要下雪了呢？”
穆临风眉毛一挑，笑起来，边走过去边嘲笑她：“下雪？开玩笑，东陵大陆可有整整两百年没有……”他愣在窗边，突然再也讲不出话。
雪……
纷纷扬扬地从天空落下，如同九天玄女撒下的白色花瓣，晶莹剔透，精雕细琢，那么轻盈，那么洁净，似乎要唤醒东陵沉睡的一切生灵，而所有看见这一幕的生命都要在瞬间忘记呼吸。
“哎！真的下雪了！”
姬千雪一声惊呼打破了雪的寂静，穆临风惊愕的神色瞬间化成春风，宠溺地看向她的欢喜微笑。这个丫头，不正是上天馈赠给他的雪之精灵吗？
可是下一瞬间笑容又凝固起来。两百年前的上一场雪，他将小雨抛弃在风雪之夜，尽管并不是自己的本意，但还是成为他悔不当初的回忆。现在小雨在做什么呢？
千雪很是兴奋，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嘿嘿，阿风，我们去打雪仗吧！”回过头又招呼寒江，“一块去，咱们一起对付阿风，把他堆成个大雪人！”
寒江微微一笑：“你们去吧，我怕冷，就在屋里看着你们。”
姬千雪拽住穆临风便往雪地里拖，唧唧喳喳像个小麻雀，阿风耳根子清净不了，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他知道她是见他不开心想分散他的注意，小丫头越来越善解人意了。
于是阿风一把反托住千雪的手，打横抱起冲向雪地里，之后便只剩下千雪的尖叫与欢笑声。寒江在屋子笑了笑，合上窗户拉上帘子。
天真的冷了。
旧宅子里光线很暗，冷薇躺在木板床榻上，夜天陌守在床头，没有点灯。其实对于他们两个习惯黑暗的人来说，光亮本就是多余的东西。
冷薇睡觉的时候很安静，秀眉一直紧紧蹙在一起，仿佛藏着很深很深的愁绪。夜天陌静静看着，很奇怪，他们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可是他从没有这样仔细瞧过她。
是不是自己睡觉的时候也是拧着眉的？应该是吧，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夜天陌看向窗外，时间还不算晚，但外面天色已经阴沉，狂风将门扇得直响。
“少主……”
他回过头，床上虚弱的女子已经睁开失明的眼睛，嘴唇因为体内那一半的毒素而发紫，她却朝他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少主，外面下雪了么？”
夜天陌一怔，立刻回答：“没有。”东陵大陆已经两百年无雪。
冷薇笑起来，竟是如寻常女儿家一样的嗔怪表情。两腮的微红带着微弱的笑意，说不出的味道：“你骗我，我明明听到雪的声音了。”
夜天陌因她的语气再次愣了一下，而后也放缓了语气，仿佛是很熟稔的温和：“是你骗我，雪怎么会有声音呢？”
冷薇摇摇头，固执的笑容里藏着小小的狡黠，但夜天陌还是不动，同样固执得像个孩子。面对面沉默许久，她终于扑哧一声笑开了，他也笑，绝美清俊的面容上划开一道淡淡的温柔。
居然是温柔。那几乎永远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生动如同天上最亮的星。然而此时的冷薇看不见这一抹她期待一生的表情。
木门终于被狂风完全打开，门帘乱卷，屋外的雪花被风带着扑进屋内，猝不及防地铺了一地。原来真的下雪了？
冷薇看不见，只听见风刮开门的巨响：“怎么了？”
夜天陌尴尬地摸摸耳垂，好在她也看不见这份尴尬：“那个……真的，下雪了。”
冷薇便笑了。
即使看不见，光听着他的声音也知道此时他有着多么孩子气的动作。也许是摸了摸耳朵，有些尴尬，有些窘迫？那厚厚的冰层之下隐藏的鬼少主，大概也是个那样的人吧。
“我想出去听雪。”
“……”夜天陌刚想说什么。冷薇抢先一笑：“雪是有声音的，我听得到，你还不信？”
夜天陌点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想拉她起来。当他掌心冰凉触碰到她的肌肤，冷薇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紧接着，终于坚定地回握住，在什么都看不见的世界里，只是任他拉着走出屋子。
雪花的声音轰然在耳边炸响，那么盛大的欢腾，犹如烟火绽放。
冷薇的身体在发颤，许是毒素发作，手抖得厉害。夜天陌眉头一皱：“冷么？我们回去。”
她摇摇头，目光没有焦点，笑着。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可又像什么都看见了。倔强地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踏进雪地里，雪花很松软，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直响。
这是冷薇第一次违抗他的命令，他让她回去，她没有听话。夜天陌没有追究，反而随着她一道踏进雪里去。
她越发笑起来：“你是不是皱眉了？”
“嗯？”夜天陌一扬眉，“你应该看不见的。”
“是的，我看不见。可是我知道，每次这种时候你都会皱眉，你睡觉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舒展开……一直皱着，好像总梦见什么难过的事情。”
“是么。”夜天陌拉着她坐下，先帮她用手扫开地面的雪，毕竟不太适应这样的举动，显得有些笨拙。不过还好，她看不见。他也坐下来，“其实你也是一样的，睡觉时皱眉。”
“呵呵，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们还有一样的习惯。”
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知道了自己和他有着一样的习惯，他也知道了最了解自己一点一滴的人，原来是她。
冷薇能感觉到身边他的气息，其实比漫天的冰雪还要冷。可是，她满足于同他并肩的这每一分一秒，甚至觉得这快乐都是偷来的。偷来的东西是不是都要还呢？
“少主……你真的，要对付姬千雪？”这是个避无可避的问题，哪怕冷薇明知道这个问题被打破目前的平静。
身边的人明显产生了不安的情绪。他很低地答了一声：“嗯，我不能看着你死。”
笑容一点点从冷薇嘴角蔓延开去－－多么令人开心的话，原来在他的心里并不是没有她的。他说过保她周全，他说过不能看着她死，真的很满足，这短短的两句话就已经将她的心填得满满的，再也没有了别的奢望。像个孩子一样，她高兴地笑出声，可那笑声哽在喉咙里，却哭了出来。
眼泪点点落在雪地里，与雪水混成一片。
“冷薇。”
“少主……我，能不能叫你天陌？我一直很想这样叫你的。”
“……”他顿了顿，点头：“好。”
“我知道你其实爱着姬千雪，如果真的爱就应该让她感觉到啊。如果让她看到你的好，会记得你，即便无法在一起也会将你放在心里。何苦为难自己？”
“我不会爱，很久以前就不会，我也不懂。”
冷薇流着泪抚摸夜天陌的银发，摸起来如同冰流一般顺滑冷冽。而他竟像个疲惫的孩子一样靠在她的肩膀上。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多么希望有一个人会用爱的手抚摸他抱着他，给他温暖。
“天陌，百蛊子……很疼吧？为什么我没有在那个时候就遇到你？我愿意替你承担所有的苦痛，就算不能，也要陪着你。陪你疼，陪你哭，陪你走到最后……”
冷薇感觉到有泪水滴落在她的手指上，冰冷，不是她的泪，竟是他的。
她继续轻声说着：“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下着雪，你救下我，说了一句话－－‘哭有什么用’，可是天陌……如果一个人连哭都不能，那该多么苦。在爱你的人面前，你也有哭的权力，那个人会陪你分担难过，也能够感觉到你的心。也许你会觉得孤独，但是至少，你从来都没有孤单过……”
他开始低声呜咽，好冷，连眼泪都冻结在雪中。
“知道么？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救过我，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主子，更是因为爱，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感觉得到。哪怕你爱的人不是我，但是……我只希望你知道，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你一直都拥有爱……”
夜天陌没有抬头，也没有觉察到身边这个女子渐渐无力的声音。他突然想起两百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片冰天雪地，那个浑身冻到发僵命悬一线的小女孩。
为什么会救她？
只是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们那样像，都是被抛弃的无依无靠的孩子。也许他这一辈子只发过一次善心，可就是这样一次救赎让他得到了一个女子的一生的真爱，如彩虹一样美丽难忘。
他突然问她：“那个时候你害怕吗？”
“怕……”冷薇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带着颤抖，却也带着笑意，“我以为我会死，连哥哥都放弃我了……我以为谁都不肯要我了，可是，你来了，你来了……”
夜天陌笑了笑，苍凉的笑容仿佛就要盛开到极盛，为什么在这一刻，心里会有从未有过的欢欣？仿佛是要重生了，似乎一切都有了回转的余地，有那样一个深爱他的女子，要同他一起走往光明了……
“冷薇，我们一起……”走。
他一抬头，笑容飞快地凋谢在唇角。这最后一个“走”字再也没能说出口。
冷薇的嘴唇已经变成乌色，原本苍白的脸已经发青，鲜血从唇角流下来，湿透了嘴边那朵极美丽的笑容。夜天陌一惊，拼命地摇着神志不清的她：“冷薇！你怎么了？！”
“啪嗒”。
一个盒子从冷薇怀中落出来，是她常用的红色的蛊盒，此时盖子打翻开，已经空空如也。
他明白了！冷薇吞食了蛊盒中所有的毒蛊！毒性混杂剧烈，死亡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噗！”一口鲜血从冷薇口中喷出，血里残存着蛊毒的汁液，红色的，黑色的，绿色的液体，弄脏了地面上洁白无瑕的雪。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露出笑容：“少主……天陌……”
“冷薇？”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小心翼翼，仿佛还不敢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他终于明白，蓝色双瞳突然间凝住！
“冷薇！为什么？！”夜天陌狠狠地拥住冷薇逐渐冰冷的身体，紧得恨不能将她嵌入骨血里。泪水禁不住地流淌下来，狼狈而颓败，“不要吓我，冷薇……”
真的害怕，这种害怕远远超过了当初百蛊子的时候，那时候最多就是失去年幼的性命。可现在手上紧握的是什么？是他追求了一辈子最后终于得到的爱……这世界上唯一爱着他的人……唯一一个！
“天陌……好好照顾自己，好么？不要伤害……自己爱的人……不要让自己后悔……”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他那样惊慌，紧紧抓着她不放，似乎只要他不放手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但是，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得到希望的时候又要全部夺走！为什么连你也要丢下我－－连你也骗我？冷薇！连你也要骗我么？”
“少主……天陌，呵，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怎么忍心连累你？宁死也不能连累你啊……”
谁也没有威胁你的权利，我的天陌！怎么能够让你因为我被威胁束缚失去自由？怎么可以让青灵那样的人捆绑住你的骄傲，被逼迫着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更何况，是要杀死姬千雪？
如果杀了她你会后悔一辈子。可是天陌，我怎么忍心让你上半辈子活在孤独里，下半辈子活在悔恨中？
因为爱你，所以要帮你做出最艰难的抉择，尽管这抉择是这么令人难过……
“不能陪你了……天陌，原谅我……不能，到最后。”又一口鲜血喷出，蛊毒和青灵的毒同时在身体里发作，冷薇瑟瑟发抖，身体已经与雪同一温度。
“不要！冷薇……求你，不要死，不要……求你，我求你！求求你！”他几乎是在哀嚎。
冷薇哭泣着使出最后力量伸出僵硬的手，可是，根本触碰不到他的脸了。她听到了，她的夜啊，骄傲的夜天陌啊，居然声声在哀求，她怎么忍心死去？从此天地苍茫留他一人，再也没有人替她去爱他了。
终于。
手顿住，落下，砸在雪地里。
死去了……
哪怕那么不舍不忍，终于还是含泪死去了……
“啊－－啊啊啊啊－－”白茫茫的雪地里，夜天陌嘶吼着，跪倒在冷薇的尸体前。这世间唯一一个爱他的人，这个几乎就要带他走近光明的人，就这么永远离开了。再也醒不过来。
还记得那时候也是在空旷的雪地，他救了她的性命，她跟他走，转眼两百年。两百年后还是一片雪地，她给了他爱，给他自由为他死。
一切开始于雪地，结束于雪地。雪色茫茫的东陵啊，如何承载这份绝望的深爱？
白雪依旧在飘落，只是再也没有人能听懂它的声音。
寂寞的夜在哭泣，只是再也没有人能够读懂他的心。
如果……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如果我早一些明白你的爱，如果还有其他的如果，是不是我们都会得到追寻一生的幸福？
只是如今，支离破碎。再也没有如果。
甚至，我还没有来得及爱上你。根本就没有光明和幸福的机会，这算不算抛弃？你给的抛弃？哈！哈哈！－－苍天啊！原来一切都是冥冥注定，早就是定数。黑暗之子，是无权被爱的！
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一直以来只有她给与他的爱是真的，他知道的总是太晚，无论是姬千雪还是冷薇，他太晚明白，太早错过……一错再错，孤独一生。
然而，总算是自由了。不是么？只是那个用生命与真爱来成全他自由的女子，再也不能忘记。
月色已经漫上雪地，映着雪地上跪倒的银发男子，颤抖的肩膀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是哭还是笑。
雪，无休无止，笼罩了整个东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