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第四十九章 倾盆大雨（2）（1 / 1）
东巫山。
寒江刚刚批阅完今天的折子，邪道那边的他尚且熟悉，正道的政务倒是搅得他头大如斗。好在含香自动请缨帮忙，她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倒真是让寒江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以前倒是没发现你这么能干。”
正在翻开有一道奏折的含香蓦地顿住，抬头看着坐在南面那个优雅狼族的男子，银色眼罩在阳光下反出柔和的光，另一只碧眸微微亮着，正含笑对她说话。
含香也回之一笑：“以前在王宫里看得多了。再说，家父生前是理政官，小时候耳闻目染也学过不少。”笑容背后显然有些难言的苦楚。
“哦……”寒江明白触及到她的伤心事，抱歉地一笑，“死者已矣，只要生者安乐就是他们最大的安慰了。”
含香没料到他会安慰她，先是一怔，随即向寒江感激地点点头。这几日见他批阅奏折，生杀大权在握，动辄千百条人命，没想到竟还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人总是有很多面的，穆临风自不必提，就算她自己也有过含香夫人妖娆的一面，可临到此时再次返回王宫，却不想再要那样虚无的身份，宁愿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也是好的。
“寒江大人，含香有事相问……不知道可不可以？”
寒江突然记起来穆临风说过他与含香名字很像，一听来倒真觉得，想着便笑起来：“你是要问阿风的事情吧。”
含香有些意外，赶紧点头：“正是想问这个。难道寒江大人也知道那件事？”
“我早在海城就知道。穆临风是白鹰的后人，当年白鹰被青灵用海沉木所救，海沉木的力量也就一直存在于穆家后代的身体里面。穆家历来一代一个子嗣，到这一代，也便只有阿风了。”
每一代子嗣出事，海沉木的力量便随之传给下一代，与这个男婴一起成长，骨血相融，上一代的力量就会消失。
所以浩瀚东陵中千年来都没有了海沉木的踪迹！因而千年来东灵珠都只成为一种权力身份的象征而已，再也没有人见过它的力量。
即便是当年蓝冰芷生命受到威胁，她还是断然拒绝了穆辰轩牺牲自己的亲子性命换得海沉木再现，最后终究抱着东灵珠一起沉睡海底－－这便是当年惨剧的又一真相，姬千雪苦苦追寻的答案。
如果她知道母亲的死去也是为了保护如今心上人的周全，那会是怎样的心情？这又是怎样一段奇特而纠葛的缘分？
千年，百年，有些缘分早就注定了几生几世，无论在哪里，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总会相遇、相知、相爱。
如今姬千雪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一旦借助东灵珠神秘强大的力量，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逢凶化吉，一个巫王、一个青灵，又岂在话下？或者先不论那力量，即便是用四沉木找到东灵珠，仅仅只是依靠它的光芒，也足以让千雪在东陵站稳脚跟，或是与中陆取得联系寻求援助。
无论如何，东灵珠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只要用四沉木将东灵珠重新引出海面，让灵珠神威重现，任何事情都不是难事。
谁都知道这个道理，穆临风更知道。因而，当他得知自己身体里的奥秘，千难万难之下终于作出了那样的选择：为了千雪的安危，为了千雪的梦想，为了所有人翘首企盼的东陵和平，决定牺牲自己。
只要将伤她到绝望死心的地步，她一定会放手的吧……
只是阿风忽略了一点－－如今的姬千雪早已成长，而他毕竟不是夜天陌，狠不下那个心。
“最后究竟会怎么样呢？”寒江放下朱笔，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外晴空万里的天色。
含香也不禁看外看过去，一片天蓝让原本紧绷的心情也放松许多。忽而又想起什么，转过头：“听说千雪已在翠红楼外守了整整两天。寒江大人，您或许没有见过，他对一个女子绝情起来根本是翻脸不认人的。”就像当年他对她的那样。
“是么？”寒江微微一笑，“他对别人或许做得到，但是对千雪……呵呵，知不知道什么叫一物降一物？这便是了。”
含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笑了一笑。但愿那晴空万里能普照到山下的有情人，心里的酸涩一闪而过，只要他能幸福就好吧。
自打东陵神女守在翠红楼的门口，再也没有人敢来光顾曹妈妈的生意。她急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看着楼上楼下神女与巫司一个比一个倔强，谁也不肯服输，围观的人聚拢来又散去。
姬千雪却如石柱一般立在那里。
不遮阴，不蔽日，身后的侍从们也急，生怕神女白天晒坏了、晚上冻坏了，可她死活不肯让他们来服侍。好像故意要跟自己作对似的，越是天冷越要站在外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户，但那窗户始终没有打开过。
似乎永远也不会再打开。
连腿也站得无力了，她想伸伸腿活动一下筋骨，只是脚一抖，那原本就发软的腿一下子虚软地站不稳，身后的侍女立即来搀扶：“神女当心啊！”
“我没事。”千雪嘴上应着，听见楼上窗户轻微的咯吱声，赶紧抬头去看，竟还是闭上的。她突地笑了出来，惨白的脸色因笑容而明媚一点，穆临风，你还真是好修为好定力！她仿佛能透过窗户看见他踟蹰在那里的身影，万般揪心的为难与心疼。
突然轰隆隆一声－－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一下子响起了闷雷。姬千雪顺势抬头看天，就在人群四散侍从们焦虑着急的时候，她的目光移到紧闭的窗户，虚弱到面无血色的脸上竟然露出笑容来。
好极了，连老天都帮她。
只听见哗啦啦的一声响，大雨毫无预兆地瓢泼而下，像是从天空破开的某个大窟窿里洒下来的，大片大片地散开，瞬间就浇湿了行人的衣裳。路上不断有抱头逃窜的百姓，仪仗队伍没有神女的命令不敢妄动，轿子上的轻纱罗帐早已经被雨淋得失了形状。
“神女！还是赶紧回东巫山吧－－”侍官与侍女们急得大喊大叫，但姬千雪一手推开挡来的雨伞，任豆大的雨点砸在自己的全身，整个湿得狼狈不堪，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楼上闭紧的窗户。
“神女！神女！奴才们求您了，撑上伞吧，要不然赶紧回去，您的身体要紧啊－－”
此起彼伏的呼喊一声声回荡在大雨的嘈杂中，仿佛也一下下撞击着那扇窗户。
姬千雪仍然倔强地仰着头，浑浊的雨水打在脸上，一开口便灌进了嘴里。她大声朝着楼上喊道：“穆临风！你看见没有？如果你真的嫌我脏，就让大雨洗清我身上的鲜血和罪孽，你满意了么？！”
窗户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是站在那后面的人终究忍耐到极限。
“你还不下来？你还不心疼么？你到底嫌弃我了！我身上沾了血，可我没有办法……我也会累，我也会害怕，我没有选择啊！”
雨哗啦啦响得震天，哭喊声混在雨声里有种锥心刺骨的穿透力。谁都惊异于这个纤弱的雪色身影所爆发出的能量，仿佛要毁天灭地。但任谁也听得出来，那近乎于毁灭的哀伤，与害怕失去的恐惧。
“穆临风－－你出来！你不出来我就一直站到死为止，反正我死了也不够赎罪的！但你一定会为此歉疚一辈子！”
终于！窗户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
白衣男子喘息着再次出现在窗口，苍白的脸色竟比雨中的神女好不了多少，他握着窗棂的手指在发抖，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别的。千雪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脸上忽然有了光亮，如同濒死的人看到生存的希望一般。
然而，穆临风狠狠骂道：“姬千雪你这个傻女人！都说了让你走听不懂么？”
她倔强地仰着头，无畏地喊回去：“不！我不走！你要是真的忍心就不要管我，我说过，我要死过一次才会放弃你。我说到做到的！”
穆临风怒得青筋泛白，嘴唇被自己狠咬出血来，腥咸的液体流进喉咙里，心疼到全身都疼，如同受着凌迟的苦楚－－
怎么能不痛？那个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女子，眼睁睁看着她受折磨，比自己死上千万倍还要痛苦。她其实一点都不傻，拿自己的身体来威胁他，真是最最厉害的武器。
“你回去。”连命令也无力，看着她柔弱而倔强的脸庞，声音再无法理直气壮。
他在楼上低头，她在楼下抬头，这连天的雨如一道九天之幕，脑海里一点点记起那些曾经共同的过往。他们一起经历过多次生死，许下过那么多动人心弦的承诺，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姬千雪咬牙大喊：“是的，我们回去！回到过去，这是你说的！我不信你都忘了，无论再怎样艰难也一起活下去，那是我们的约定，我不信你真的能忘记－－如果没有你，要我怎么好好活下去？穆临风，臭巫司！你真的忍心让我再死一次么？！”
雨声咆哮着，久久不曾平息。只剩下这一声声凄厉的控诉和呼喊，震动着楼上那白衣下痛苦的灵魂。他剧烈地喘息颤抖着身体，看向她，那坚定而痛苦的眼神，心里做着最后的权衡与挣扎。
良久，他的眉头紧拧，仿佛拧进了心里所有无法言语的苦痛，一个人扛了那么久，也是累得再没有力气：“你……不明白……”
她不明白啊。为了她，他是能够豁出一切的。就是因为忘不掉那爱，这一条性命都肯为她舍弃，用全部的自己去成全她的世界。那个千难万险的‘天下无敌论’，他要不惜一切为她实现！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凭什么要求我明白？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凭什么你一个人决定？穆临风！你比夜天陌还要残忍千万倍－－”
姬千雪最后的呐喊被大雨吞噬，只听见“咔嚓”一声，阁楼的窗棂竟已被穆临风生生折断！
只是……阿风的声音低哑，万般为难：“如果放弃海沉木，之前的墨沉木、音沉木与舞沉木都失去了意义，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包括宫之羽与项以霆的死……这样也可以么？”
千雪愣了半晌，没错，他的变化果然跟海沉木有关，但那又如何？
她坚定地回答：“当所有的种族都能够平等和睦相对时，就不会再有他们的悲剧发生了。我向阿爹阿妈的在天之灵保证过一定可以做到！但你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面对那样的代价？为什么所有种族都可以得到幸福……而我不可以？穆临风，你对我不公平！我宁愿因为这选择付出艰辛十倍百倍的代价－－也不要放弃你。”
穆临风明显一愣，模糊的表情在雨中终于化作释然。
倘若能够在一起，艰辛千倍又有什么关系？
只见白影凌空一闪，他竟然从楼上急掠向地面，在千雪错愣流泪的时候，一把将她拽进怀里。雨水沿着两个人的鬓角滑下，被水湿透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再也舍不得分开。
千雪更是用尽了力气在这熟悉的怀抱里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在雨中哭尽千万般委屈。
“对不起……对不起……”穆临风只能紧紧抱着她发抖的身体，不停地念着这几个字。到底还是无法狠心抛下她……哪怕理由那样充分，只要看见她难过，就还是做不到。
“不哭了不哭了，雪丫头不哭，都是我的错……”
事到如今，似乎哪一步都是错。到底什么才是对的，谁才是对的？大雨可否洗尽东陵大陆的尘埃，还它一个光芒四射的未来呢？
哭声雨声与他温柔的哄声连成一片，只剩下两个人之间柔和而温暖的光线，幸好还有这么一刻他们能拥抱彼此，什么也不用去想。不必选择，也不必为难，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