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凤凰于飞（1 / 1）

盛夏时节本该是骄阳如火，却恰逢暴雨前夕，凤翼宫被西方浓浓的乌云笼罩着。

远处有滚雷阵阵，一声比一声清晰起来。汗湿纱衣，菡儿浑然不觉，只是学我将案上的一匹匹锦缎来回翻弄。

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是霖儿从书阁跑回清心殿，他扑倒怀里抱住我，“母后，我害怕。”

我心疼地轻轻拍着他，将他抱到菡儿身边坐下。“霖儿怕什么？”

“我怕打雷。”霖儿站起来扁起小嘴，十分委屈。

我不由莞尔，指着菡儿笑他：“霖儿是男子汉，菡儿都不怕打雷，霖儿还不如妹妹吗？”

霖儿低下头，踌躇了一阵，蹭到我身边低声道：“母后，父皇病了吗？”

我胸口一震，默默别过脸去，调匀呼吸。少顷，淡然对霖儿说：“是啊，你父皇病了。”我不知是什么闲言碎语叫霖儿听了过来，他今日的神情颇有些古怪，这孩子很是聪慧。

“母后，父皇不喜欢霖儿吗？”霖儿歪着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清澈的大眼睛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淡淡伤感。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异样的情绪哽在喉间，我轻柔理着他的发，淡笑道：“怎么会，霖儿这么聪慧，你父皇最爱你呢。”

霖儿疑惑地看着我，摇摇头，扁嘴道：“母后在骗霖儿，父皇不喜欢霖儿，也不喜欢母后。要是父皇驾崩了，母后就会被白绫缢死的，母后，霖儿不要你死，你快躲起来吧。”他说着说着扑到我怀中哭了起来。

我大惊，紧紧抱着他，双手攥紧了他的蛟纹小衣，几乎扯破。“霖儿，你告诉母后，这些话你听谁说的？”

霖儿哭红了眼睛，抽噎道：“我听见好些宫女都在下面偷偷议论。母后，霖儿好害怕。”

我心中怒到极点，极尽温柔地抱着我的儿子。“乖孩子，母后不会死，母后还要辅佐你当皇帝，你信她们，还是信母后？”

霖儿止住了哭泣，用一双小手将我抱紧：“霖儿信母后，霖儿宁愿不做皇帝，也不要母后死。父皇不要霖儿，只有母后喜欢霖儿。”霖儿懂事地擦干了我脸上的泪。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经过御花园的时候，正巧遇到柳嫔满面春风地凝视着云塞公主读书。

她没有看见我，我却瞧见了她。瞧见她听见女儿读着这两句的时候，眼神是多么温柔旖旎，那是我多久没有见过的神情。

我没惊动她，让凤辇放慢速度，悄悄绕了过去。

南熏殿的守卫比许久以前多了许多，我朝卫尉李克望去，他脸上是千年不变的云淡风轻，只是微微向我点头，我便不再看他。

宫车停在殿前，两列宫女鱼贯而前，为首的是我的掌灯女侍李吉儿，她熟谙地打开车门，扶着我慢慢走下来。

王总管为难地拦在我面前。“殿下……”他很难找到合理的理由拦住我。

我是决意要进去的，挑眉看他。“陛下沉疴难愈，我理当到南熏殿来拜见。”王总管神色一黯，拢一拢衣袖便退开了。

“陛下安定宇内，四海称臣……”

我走入大殿的时候正好听见现任中书令杜臻朗声宣读今日早朝递上来的奏折。我走到龙榻前，他正读到“宁夏封地混乱多日，幸得西藏王从中调停，我等愿归附西藏王麾下，与王爷一同为陛下尽忠。”杜臻读完奏折，静静看着面前的我，不过是二十出头的男子，眼中却满满是从容镇定。

“臣叩见皇后殿下。”他双膝及地行罢大礼。

我瞧都不瞧他一眼，淡淡说道：“中书令大人退下吧，我有要事面禀陛下。”

炉里的龙涎香快要燃尽了，空气中有不易察觉的灰粉味道，我看着帐内这一张惨无血色的脸。他的眸曾经像鹰，剔透锋利，现在却布满灰尘，颧骨陷了下去，额上现出两道深深的皱纹，他紧蹙着眉，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痛苦，完全说不出话。

蛊毒发作的样子看起来也很不好受，我默默瞧了他一会儿，慢慢拉过他拳紧的手——手心全是汗。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变成了这样，我还记得你替我挡那把匕首时候的样子。可是我始终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做呢？”

他阖了眼，我猜他根本不想看见我。

我摇摇头，还是笑。“陛下，姚大人祭奠亡父，离京有五、六日了吧。”他睁开眼，却没有我预料中的怒意。

“陛下，你爱他吗？”我依旧自言自语。“我猜，当时那匕首射过来，你本意是救姚简书，而不是我。因为在那之前你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拼命朝我扑过来。”我屏住呼吸，默默望着他。“我甚至不敢相信，你会真的爱上一个人。”

终于他开了口，声音没有想象中的沙哑晦涩。“梓童是称职的皇后，你在担心什么，朕很清楚。”

“陛下，”我从容打断了他。“这么多年了，你以为摸透了我，可你不知道女人善变吗？”我用帕子细细擦着他掌心的冷汗。“霖儿的皇位会坐稳的，我从不担心这些。至于陛下的爱宠，自然也是我尽心照顾的人。其实我来南熏殿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下月初的祭祖，陛下龙体微恙，就由太子尽孝，代陛下祭拜宗庙吧。”

他蓦然冷笑起来。“你以为朕如今是昏聩无用之君？那么，”他贴近我的脸，隐隐笑意，“你还需要朕为你证明，帝国的铁骑将如何效忠于朕吗？”

我转过脸，轻轻放开他的手，铜镜中反射的光芒照在我脸上。“陛下，你不会这么做。朝野中群臣派系已成犄角之势，你会答应我的要求。因为如果你不这么做，很快，权倾朝野的姚简书也会如废人一般失去心智，变得像菡儿一样听我的话。”提起女儿的名字，我又有了笑容。

“你可以杀死我，可以狠心掐断自己的血脉，但是，你将不能拯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曾经，它那么辉煌，他日，也将化为灰土，随着陛下的身躯被埋葬。”我站起身，第一次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走出南熏殿。大殿空旷，只有我肆无忌惮的声音徐徐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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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骤起，卷起的雨珠仿佛烟尘四溢，凤翼宫在烟雨中美轮美奂。所有前来觐见的嫔妃都得不到我的通传。

我拿起一柄玉梳细细梳理秀发，镜中人下颚尖尖，腮边却已经圆润许多。及膝的长发一梳到底，窗外雨沙沙，我想起一些往事，禁不住慢慢勾起唇角。

身后的人静静站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性子莞尔道：“殿下心情这么好吗？”

我仍是笑，半晌，才低下头。“王爷额上的伤口这么深呢，看起来很是滑稽。想来京畿不知多少贵妇为此心疼不已。”

西藏王贴过来挨着我坐在长榻上，突然长长叹了口气。“你心疼吗？”

我放下玉梳，以袖掩口，揶揄道：“我当然心疼，王爷已经是我的乘龙快婿，如今破了相，我这岳母当真心疼得要命。”

他静静看着我，突然道：“想不到，他的境况竟如此了。”

我哑然，只是浅笑。“陛下身子不好了，太子也越来越懂事，王爷位高权重，只有我，离开了你们，什么也不懂。”

他淡淡望我，“万事……只要你高兴就好。”目光从我脸上匆匆掠过，便话锋一转，问起了菡儿的喜好。

我强打精神，与他侃侃而谈。

这些时日，每逢午后的时候，西藏王都会来到凤翼宫，菡儿与他熟识了，会欢快地跳到他怀里唤他叔父——他坚持如此，我颦眉，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东海王昨日离宫，至今还未回来。”濯修什么时候进殿来的，我完全没有发觉。

我正望着窗外出神。

“殿下……”

我挥手。“没什么，只是有些倦了。”

“那我扶殿下回后殿歇息？”

“不，不必了。不是说有西蛮使臣要见我？”

“是，他已在殿外候了小半个时辰。”

我点头，走开了，伸手接过吉儿手中的燕兰草，耐心教她插花。

“濯修，姚简书是不是已经到了沂州？”

“正是，昨日辰时到的。他似乎并不急着回京。”

我淡淡一笑，垂眸，“请西蛮王子进殿。”

走进来的男子二十左右，褐发碧眼，十分彪悍。“燕兰草……”他行礼后低声唤出来。

我转头瞥他一眼，不以为意。

来人倒显得有些窘迫。“殿下，这草是不祥之物……”

我摆好玉瓶，缓缓落座。“燕兰草是冷宫所栽，象征女子孤苦无依，我知道，你想说这个。”我微笑望着他。“这草，我倒觉得很像我。”

西蛮王子诧异地望着我。“难道……陛下居然会不宠爱皇后殿下？”

我姗然转身，对他莞尔道：“难道女人非要得到男人的宠幸，才能够在这世上活下去吗？我之所以能做皇后，并不是因为陛下宠爱我，而是因为，这个世上没有哪一个女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位子。”我含笑望着他，他满脸是惊愕的神情，我笑意更深。“就像你们西蛮的国君，未必是全国最聪慧勇猛的男子，但却是最适合统治西蛮领土的人，我说得对吗？”

“皇后殿下说得对极了。但是……但是我觉得，只要是个男人，就会喜欢殿下的。”他显得有点局促，目光低低地垂了下来。

我无视他的无礼，在华丽的凤榻上慢慢坐了下来。“王子此次前来，是为贵国国君求情的？可你难道不知道，去年陛下颁布法令，我朝宽恕降臣。”

“不，不是为我父王求情，我……是为我的妹妹求情的。”他又从座位上起身，重重跪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