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伤心瓷器(1 / 1)
凤翼宫竖着一面巨大的琉璃壁,宫灯灼灼,那里面影影绰绰都是美人身姿。
灯火煌煌,灿如白昼,天黑了,凤翼宫华美异常。我贴着琉璃壁,细细看着自己的脸。
十岁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毓歆。
十五岁,我入宫做了淑妃。
十九岁,我生下了一双儿女。
二十岁,我与毓歆在宫中重遇。
而这一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琉璃壁映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赤红色的凤翔九天云萝裙,大把大把的雪白牡丹,堪堪将面容衬托的明媚无比。我比十五岁时漂亮许多,那时候不过是被赞许清秀如出水莲,如今真可以称得上是凤目流情,艳丽生姿。想想初进宫时候身段还未长全,再怎样也不过是美丽精致的女孩子。而九年的时光,岁月的磨痕在我身上悄悄发生着改变,玉璧中的女人身材更加高挑,婀娜曼妙,肤如雪,发如墨,只有一双漆黑眼眸朦胧晦暗,这像什么呢?哦,我想起来了,像小时候先帝赐予父亲的西域冰瓷——那一件件细腻的小瓷人,就是这般美丽而略含犹豫。
而女人的心,其实也如那细瓷一般需轻拿轻放,矜贵,且易碎。
我还能不老吗?我唯一的女儿,今天已经有人当着全天下的面向她求婚,而我的夫君,遵守他曾对这名求婚者许下的承诺,郑重定下婚约。
我穿着沉重的金色华服,被陛下和西藏王殿下请入大殿,与陛下一起接受了西藏王的跪拜。
其间,我看见陛下苍白的脸上毫无掩饰地对我显示出冷然与嘲弄,甚至,又流露出一丝丝欣赏表情,我明白,他只是终于认同了我成为他对手的资格,他眼中不再有不屑的神情。
文武百官的神情复杂难表,也许,其中很多人是押宝我迟早会被废,甚至,霖儿的太子之位也是保不住的。可能,今天这场突然的变故叫他们有些失望,有些措手不及。
但是他们不知道,我稳坐凤位,坐拥天下财富,却在这议政大殿之上再找不到心里最惦念的那个人。
孔雀指套深陷在肉里,我抬起头强压下眼泪,正对上西藏王看我的眼。他的一双重瞳,烟灰色,炯炯,我又看见这如湖的深邃里充满了安抚与平静,一瞬间心飞向关外,我幻想他站在雪原上抱起我的菡儿,心何苍远,旷世寂寥。
他如斯智慧,因此,他懂我。
眼波在一丛丛的人影中滑过,我一次次看见他,又视而不见。原来天子嫁女的谢恩仪式如此冗长。我一次次看见左相姚简书,一次次看见他,正好也望着我。那眼光多熟悉,就像是彼此有着血海深仇,我这样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我,眼眶充血,毛骨悚然。
他瘦了,脸是鬼魅一样的雪白,眼睛就像邪恶的魂灵。那又怎么样,我差一点死去,而且,失了我最爱的哥哥。
我控制不住指尖在锦绣下发抖,我不会放过萧依依,同样,姚简书,我也不会放过你。
陛下的蛊毒没有解,当有一天他驾崩了,姚简书,你等着,我会把你加诸于我的痛苦十倍百倍的回报于你,等有一天,陛下驾崩……极度悲凉,我悄悄转过脸去看着陛下的侧影,心中暗暗地想,你我竟会走到了这一步——我盼着你,早早离开人世。
回到凤翼宫,我拒绝参加西藏王提议的盛大晚宴。我抱着女儿哭了,霖儿懂事,他扑过来跟着我一起哭,只有菡儿痴痴望着我给我擦眼泪,可她总也擦不干。
我想我只是受了些伤,只是缺乏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从青涩懵懂到母仪天下,这是一段太沉重的感情,沉重得似乎要我离经叛道,抛弃一切。年少的时候一往无前,我以为,千挑万选的良人,他身后便是我所追逐的美丽的梦。
然而当华丽帘幕重重揭开,我满身伤痕,只有一路走来的泥泞与心伤,原来这座君临天下的大帐,拉开,却是绝望。
我也曾经偷偷地想过,逃吧,没有情感的世界最安全。但是,我又逃到哪里,哪里才算是真正逃离了回忆?那些记忆像雪片纷飞,它们曾经那么甜蜜,那么美,美得足以让人记住一辈子。
西藏王刚刚征讨了北塞西蛮和箭胡两个部落,为陛下带回了两国的大批俘虏亲贵。于是这次会在京城多待一些日子,一个月之后,待他和菡儿的订婚仪式如期举行,他才会带菡儿离开我。
宫里的夏天还算好过一些,地窖里有的是冰块与珍稀果蔬。
雁云给我端上一碗冰藕雪莲粥,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了就很难改掉。
我靠在兰亭绯红色的软帐里翘起雪白的一只手,而雁云猫着腰,细细地在每一根手指尖上涂着鲜艳欲滴的蔻丹。西藏王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我抬眼看看乌塔格云,他这个时候眼睛像极了豹,瞳仁危险地眯成了一条线,他盯着我的手。
我马上起身迎他。他对我点点头。“北塞初定,殿下,我没有失约。”他蓦然显得疏离,远远地坐着,细细品茗雪椰。
他看我的神情有一丝克制一丝沉溺,他缓缓平复自己的心跳与呼吸,这些细节全被我看在眼里。看来,今日穿了这件水天碧蚕丝衣,当真如雁云说得,人比花娇。
“我听说,北塞的部族,是由王爷主持庭讯。”我使个眼色,雁云会心地退下,在亭边过道上守着。
盛夏的午后,蝉在路上聒噪地叫着,不知疲倦。
西藏王停了手中的杯盏,他仰脸看我,“不只是主持庭讯,也负责看管。”
我不再纠结于这些问题,扬着头,注视着纱幔上方悬挂着的一串一串金铃铛,细细的金线就悬在手边。
“王爷你看,这细细的丝线已经穿好了,就等你轻轻一拉,铃铛就会响起来。”我轻轻拉了一下之后就停住了手,笑意盈盈,阳光照在我脸上,我怜惜地看着指甲上刚涂好的蔻丹。恰好微风吹过,叮叮的金铃声仿佛是跟随着风声向兰亭外飘荡,悠扬绵远,清脆动听。
他站起来,背着双手向远方眺望,沉吟片刻。“等太子登基,我亲手杀了北齐王父女为太子祭旗。”
“不。”我猛然站起来。“我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王爷,你不知道,我夜夜梦见三哥的脸,血肉模糊,但我看见他的眼睛望着我。王爷,你还要我等吗?北齐王的属地已经埋藏了大量违制的兵器,安平郡主的亲笔书信我也找人写好了,我怎么能等,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可你难道不知,北齐王在朝中颇有势力,”他顿一顿,眸光转瞬灰暗,“陛下虽然也想早日除掉他,但他并非弃子,一旦有变,有王族死保,陛下不会像对待其他作乱藩王那样下达必杀的旨意……”
“我当然知道,否则不会等你,否则,不会让父亲和大哥到幽州去。”我站在他身后,他高大的身影遮挡了亭外的灿烂阳光,我躲在他阴影的深处,低垂着头,让他看不清我的脸。
他转身,轻轻握住我的手。“好,多大的风险也顾不得了,为了你,我也不去计较什么万无一失。”他笑起来,脸上是淡淡的从容镇定。
半晌,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我又怎会不知晓,你就像一只美丽蚕蛹,表面风平浪静,却只是一意等待化蝶冲天。”
眸光闪动,我不敢与他对视,只悄悄错开了眼,刺目的午后日光射进了眼里,有片刻目盲。
通宝九年,六月初一,兵部侍郎严望廷议时弹劾北齐王萧岳怀不臣之心。
西藏王呈上安平郡主写给北塞叛乱部族的信件。
圣上初斥为谗言,后有左相姚简书附议。
圣上有旨,着西藏王将罪臣北齐王萧岳收押。
六月初二,西藏王于南熏殿复命:北齐王萧岳抗旨拘捕,纠集叛党做困兽之斗,混乱中被流箭射杀。北齐王府三百一十六口,无一幸免。
圣上默然良久,掷翡翠纸镇于西藏王额上。遂圣上旧疾复发,咳血近升。
西藏王退至殿后,额伤见骨,血染衣襟。
此处不比分封属地或是州郡,此处是京畿,西藏王的亲兵都留守城外,一举格杀北齐王,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整个过程中陛下不置可否,禁军也不发一兵一卒,只是冷眼看着两个势力庞大的藩王血腥厮杀。
但毕竟是血脉亲缘,当初陛下为太子监国,天下征讨,震慑四方,北齐王功不可没,陛下还念着那一份旧情。
安平被赐以绞刑,不是陛下赐得,是我。可怜她并不知道。
我轻轻笑了一下。看,进宫这么多年,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起码,我学会了残忍地杀人、陷害人、利用人,都是这泼天的权势教会了我,是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教会了我。我学得并不算快,但现在,已经可以谈笑风生,无动于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