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梦中的梦(1 / 1)
猩红的绸子,金色的礼服,明晃晃的满是珠翠的凤冠,我觉得这样穿起来真的很俗气。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发现我变得和死去的皇后有些相像。我摇摇头,不会,我比她美貌千万倍,尚仪恭维我是建国以来最美丽端庄的皇后,美貌是有的,端庄倒未必。我看着镜子里我的脸,是了,与那个死去的人相像的是,我的眼眸中多了一些藏起来的、不易察觉的冷光,嘴角也不再是微微张开,而是轻轻抿起,恰如其分地显示身为皇后的高傲雍容。
我迫不及待地要登上后位,这是萧缙欠我的,我要他还。更何况,太后已时日无多,如若国丧,封后大典必要等上许久了,霖儿和菡儿正在长大,我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保护他们。
册封大典,凤冠上密密垂下的金色琉璃让我甚至看不清脚下的台阶。萧缙——我的夫君轻轻扶着我,一级一级走上去,路那样长,仿佛直直走进了云端。
终于,他对我笑,授我以金印、金册,扶我坐在冰冷的龙榻上。
我的大婚之夜,大雨如酒,酣畅淋漓。我住进了坤宁宫——我将它更名为凤翼宫。
我整晚都躲在金色琉璃下暗暗地笑,我想起郑筠妫,笑意凝住。
“娘娘,皇上醉了,方才歇在谕政殿了,差奴婢给娘娘带来口谕,请娘娘早些歇息。”尚仪小心翼翼地将话讲完。
我挥挥手,“你们都退下。”
巨大的红色婚床满是龙凤呈祥,像一个绝妙的讽刺,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打散发丝,我打开兰窗,对着窗外的雨,将满头青丝一遍一遍地梳,我如此专注,雨点飘在身上,我也丝毫不觉得。衣衫上的水晕渐渐化开,冰冷的水渍浸透红衫,慢慢渗进肌肤,刻骨铭心的凉。
我的真心终究还是敌不过权利的欲望,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年我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时的情景。
那一年,那一刻,是我看错了吗?我以为我曾经看到了爱。
我相信过爱,相信有一种力量可以改变一切,最后,我发现只有自己被这种力量改变了,物是人非,这一世尘埃落定。
天亮了。镜中的我梳妆完毕,昨日睡得很沉,肤色隐隐透出细瓷般的亮光来,我用青黛将眉细细画好,眼神立时神采分明,我对镜莞尔。
我穿着华丽的金色礼服,安静地坐在大殿中央,接受后宫嫔妃和内命妇的朝拜。
整整一个上午,我挺直了腰,虽然硕大的珠宝佩饰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
中午,我安排了谢氏家族的宫宴。
母亲看起来精神很好,她与父亲在外人面前还保持着完美的和谐。
大嫂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我捉住她的手,她居然有些惊惶失措,跪也不是,坐也不是。大哥在一边嗤之以鼻,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之情。
我突然很愤怒,很想当场给大哥一个难堪,但最终忍住了,我不再是当年那个敢作敢为丝毫不在乎别人想法的小女孩。
尚膳安排了精美的膳食。一道八宝玉鳝让我不由食指大动。
坐在三哥身边的安平突然剧烈地干呕起来。
顿时一阵嘈杂,我呵斥内宫监道:“快请太医来看看。”而后又抿嘴笑,满眼深意的望着三哥,“三哥,嫂子这是有了好事了吧。”
不待三哥答话,安平突然抬头看我,脸色苍白如纸,她望着我的一双眼,浓浓的满是黑色,像无波的漩涡,她静静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我却像犯罪了一般立即噤声,心莫名地悄悄痛了一下,这个柔弱的小女子,让我有些害怕。
太医来了,今日当值的又是那位柳太医。
“娘娘,郡主是脾胃失和,这几日又甚少进食,刚受了食物刺激,故而不适,下官给郡主开个方子,三剂之后,保管药到病除。”
“好吧好吧,快写方子来。柳太医现在怎么说话犹如江湖郎中了。”证实不是有孕,我隐然有些失落。
从始至终,三哥不发一言,安平也不瞧他。我暗自揣度,他们二人想是有了口角了,但依我这微妙的身份,还是少管为妙。
两个时辰后,人渐渐散去。父亲提前离去,到谕政殿议事,我立在母亲的马车前,“母亲,你留下,陪陪我。”我轻轻扯住母亲的衣裳,满眼乞求。
母亲眸光一灿,终于,她微笑点头。
当夜,我第一次如小女儿般窝在母亲怀中,聆听她平静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入眠。
“母亲,小时候,我是多么不懂事。”我撒娇一般地说着自己的真心话。
母亲不说话,只轻轻拍着我的背。过了很久,母亲淡淡地说:“要怨,就怨我们生在权臣之家,从小便要接触权力,母亲以前疏远你,并非本心,可惜,你父亲……”母亲没有再说下去,她好像累了。
“荧儿,你该有个爱你的男人,不然,你会像花一样枯萎。我不要看到我的女儿像我一样枯萎。”母亲捧起我的脸,她望着我,满眼忧伤。
“母亲,为什么女儿要出嫁,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相依为命度过这一生?”我心很痛,问。
“嗨。”母亲叹气。“是我没有教好你,你永远都像个孩子。当年执意要进宫,如今的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你叫母亲怎么能放心撇下你……”
“母亲,你说什么。”我惊,一脸苍白看着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母亲神色如常,她笑。“母亲终要离你而去的,傻孩子,你都这样大了。”
“母亲,死去的姨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心里藏了多少年的话,现在终于忍不住,想问问她。
我感觉到母亲身子轻轻一颤,她长长舒了口气。“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问她做什么,我不想说她。只是,你三哥,那孩子其实也是可怜,现在想想,觉得以前太心狠了。”
我沉吟片刻。“母亲,三哥是父亲的儿子吗?”
这一次母亲沉默的更久,她用双臂圈紧我。“是的,他千真万确是你父亲的儿子。”
我不说话了,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母亲是否知晓三哥对我的不寻常。
“荧儿,有些道理,是要你到老了之后才会明白,有些道理,是要你没有机会去弥补了之后才明白。有的时候,越是爱才越是悄悄躲开。年轻的时候,爱情是一种享受,但这享受很奢侈,它是一把锋利的刀,残忍的人伤害别人,而善良的人,往往选择伤害自己。”
那一晚母亲跟我说了许多的话,仿佛比前半生我和她说得加起来还要多,母亲一点也没有疲倦的样子,她恨不得把毕生的智慧都转述给我,然而事实证明,我始终也没有明白。
月如钩,满天星子。
封后大典的热闹要持续几日才肯谢幕,这样的夜晚,盛装大戏华丽开场。
“皇嫂,你看,那个戏子,他似乎想用性命来博你一笑呢。”
高高的戏台上,正在为我上演宫中新编的戏目。皇上没有来,东海王萧岚酩就坐在我身边,他在我耳侧低低说了这句话,便大笑起来,目光如酒,既醇且烈,引得不少贵妇侧眼相望。
我却不知,他言语中有没有深意。这里热闹非凡,黑压压的人群,这些皇室贵胄里,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人。
伶人在台上卖力的表演,很投入,仿佛他就是剧中人,那么痛苦而忘情地唱着。
“他在唱什么?”我觉得这旋律隐隐有些耳熟,侧过头去问。
“他在唱一支曲子,叫做思魂,代表两个人的爱情永远不会消亡。”我回眸的时候看到姚简书不知何时立在了我身后,他答,声音低沉嘶哑。
“大人还好这个?”我抿嘴笑,好奇地问他。
“皇上喜欢,娘娘不知道吗?”他不看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僵住。
园中金桂香味淡淡传来,沁人心脾。
凤翼宫是后宫最大的住处,几日下来,我都不曾见过它的全貌,今日待戏散了,我想在园中走走,却突然觉得很倦了。
我不知道宫女怎样伺候我更衣梳洗的,或许晚宴酒喝的太多了些,头很重。
仿佛还是夜里那个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听不清,眼前有无数人影晃动。
“雁云、雁云……”我伸出手臂,可是什么也抓不住,像是灵魂突然被抽出了躯体,脑海中空荡荡的,我慢慢从锦榻上滑了下来。
“娘娘,你找什么呢?”阴沉沉的男声在我耳畔响起,簌簌的脚步声一点一点移过来。
这声音有点熟悉,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砰的一声,我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感觉。
如果这是梦,未免太长。
我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接近正午,雁云长舒一口气。“娘娘……”她又一下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躺在床上,我看着跪在床边的濯修、霜咏和雁云,片刻之后,我说:“你们不用说了,人呢?是谁要杀我?”
“少府大人把尸体带走了,那人服毒自尽了,死得很快。”濯修顿了一下又说:“下毒之人是前皇后的心腹勒澶,他是凤翼宫的旧宫人,也是调香高手,昨日他还假扮了伶人,园中的金桂香加上香炉中的蓝龟叶,足以置人于死地。”
我敛息,寒声道:“旧宫人不是全部遣散了吗?”
皆是沉默。我不知道这死寂的大殿里还有多少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等着将我吞噬。
我披上羽衣,执意要在园中走走。
不想却遇到一人。
“东海王殿下总是不请自来吗?”
“我听说皇嫂病了,很关心,我来看看,不行吗?”他一身白衣,靠着一棵金桂树,坐在雕花的栏杆上。他温文尔雅的笑,干净的脸,阳光照进他眼底,仿佛那里全都是暖意。
“那些都是流言,我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一个噩梦。”我也报以微笑,也许我显得略有些憔悴,但神情绝对是平和而雍容的。
“我们都在做梦,睡也是梦,醒也是梦,这样子,难道不好?”星星点点的金桂花轻轻抚过他的脸庞,他温柔地阖起双眼,仿佛异常享受,语调一时也如梦如幻,恍若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