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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麟谷遗音(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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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够戗~~~~

大家关照~~~

雨比起往日稍微小了一些,却仍旧淅淅沥沥地敲着帐顶,奏出寂寞。

熊渠走到帐门,撩起帘子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大人似地叹一口气,踱回来坐下,专心地摆弄起带来的弓箭。

“你喜欢弓箭?”服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好奇地道。

熊渠惊地跳起来:“你、你……”

服人一脸歉疚,指指侧旁手捧几案的侍从们:“该进膳了。我叫了你,你没听到。”

熊渠还是后退了一小段距离:“……是吗?”

“一起吃吧?”服人示意侍从们退下。

熊渠见侍从们全数撤出,方略略心安,却不理服人,自顾自地拉弓引箭,瞄准帐内摆设的靶的。可他力气尚小,脸儿憋得通红,弓弦也拉不圆满。

服人摇头:“你扣弦的指法不对,又费力,又容易伤了自己。”

熊渠斜着眼梢:“……你箭法极好么?”

“我的箭法,是我兄长亲自传授!”服人骄傲地说,走过去接过熊渠手中漆弓,拉出个漂亮的弧,“我的兄嫂箭法都很精湛!”

熊渠一愣,忆起夏天初见晋世子时,澄碧江水中,乌墨大船上,那一对荡漾着幸福笑容,配合默契的年轻夫妇,不由点点头:“哦,你的兄嫂,倒确实厉害。”

服人睁大眼睛:“你……你见过我嫂嫂?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生着重病,十分狡猾。

熊渠首先想到的是上面这八个字。但他一触及服人单纯而热切的目光……

“嗯……”他考虑了一下,“有些瘦,很聪明。”

服人还支着耳朵等他下文,岂料他吝啬地打住了话头,只管挪到几案前,拿起筷箸,皱着眉头望着案中的饭菜。

年幼的晋公子脾性温和,也不催逼下去,到自己位置上准备吃午餐。

“晋公子,这是什么东西?很难吃吧?”熊渠夹起一颗饭里的豆子问。

服人凑近瞧了一瞧:“小黑豆啊,不难吃。你没吃过?”

趁他开口的当儿,熊渠飞快地将豆子丢进服人嘴里。

服人意料之外,险些呛住。

等可怜的服人咳嗽半天,终于用水灌下了豆子时,服人再舀起一匙肉羹:“晋公子,这个似乎味道不错,你尝尝?”

服人来不及躲闪,又被他把肉羹硬塞进肚。

“如果你要我替你试毒,别使这种手段!”服人抬起眼。

熊渠诧异地望着他。

服人并不多解释,当着他的面,把他案中饭菜一一浅尝一遍,平静地盯着他:“现在你可以放心吃了?”

熊渠一边打量他,一边老实地慢慢扒起饭来。

“腊祭后,君侯接受群臣献上的胙肉时,都会令寺人试毒。”服人道,“你怕遭到毒害的话,我每顿都帮你试食。”

熊渠一直视服人为养尊处优、头脑简单的贵公子,才采用了近乎捉弄的方式迫服人当他的验毒人。遭到服人点破,他反而有点害臊:“……你不生气?”

“不。”服人友爱地拍拍他脑袋,“听说你快到十一岁,而我快十三岁了。我比你大,应该照顾你的。”

“哼。”熊渠拂开服人的手,“我不是孩子。”

服人非常乐意扮演兄长角色:“你看,还说不是孩子,你没有吃蔬菜,这不好。”

“我不喜欢菜!我喜欢肉!鱼肉!”熊渠鼓起腮帮瞪着他。

服人扑哧一乐:“我也不喜欢菜,不过哪……”

“不吃菜同样会不长力气!”他得意地抛下上光常常教育他的“名言”,猛地察觉这句话正从他和另一个人喉咙中一起发出。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楚臣貔貅撩着帘子。而上光,他的靠山,他的港湾,世间唯一能替他遮风蔽雨的屏障,站在帐门对他伸展双臂。

“兄长!”服人紧跑两步,扑到哥哥怀中……

说了哭,哭了说,再说再哭,再哭再说,直到夜深。服人抓着哥哥的衣襟,蜷缩在哥哥身边,满足地睡去。

他知道他的不安,已经有人来为他慰抚;他的痛苦,已经有人来帮他解除;只要有哥哥在,他什么也无须发愁。

“兄长,有些发烫。”临睡前,他曾感到哥哥散放着异样的热息,于是摸了摸哥哥的额头。

他的哥哥轻轻地爱怜地说:“是你这傻孩子,冒雨跑这么远到这来,受了寒气,把自己冻得太冷了。盖严实点儿。”

“哦。”他无比信服,放心地阖上眼帘,沉入梦乡。

凝视着弟弟的睡容,上光忽然发现这个小不点儿确实长大了。

真奇怪,一个孩子的长大,总在不停地吓人一跳:当他两、三岁时,你会吓一跳,拼命琢磨他是否是不久前那个裹在小小襁褓内的婴儿;当他六、七岁时,你又会吓一跳,拼命怀疑眼前满地跑的孩子是否当初刚学会走路唱歌的奶娃;当他一下到了快十三岁,呵,你更会吓一跳,陡地察觉自己刚告别的青涩少年时代原来不曾走远,它悄悄转了个弯,依旧回到了自己近前……

如此的思量,仿佛更像出自父亲而非兄长了……

上光自嘲地扬起唇角。

“父亲”。

服人开始呓语。

这个词像一条带火的铜链,迅速地从上光心头割过。初时不疼,瞬间后灼痛万分。

如今,他只有兄弟,再无父亲。

他有过的父亲,亦曾想放弃他这个儿子……

服人眼角渗出泪珠。

“父亲……母亲……兄长……”

上光一震。

在你的梦里,我们一家人团聚了吗,服人?

你的梦是完整的,现实的裂隙没有将它破坏,你会永远记得我们是一家人……

而我,必须得守护你的梦,照亮你前方的道路,是不是呢,我亲爱的弟弟?

……可我前方的道路,谁来为我指引?

“别被走夜路吓倒,我为你点上松明,伴随在你左右,你来不及消灭那些等着伤害你的野兽时,我用我的弓箭送它们去黄泉。”

发誓要守护我的那个人,不教我堕入黑暗的那个人……她在哪里……

他静静地躺着,恐慌与悲伤交织的潮流,一浪一浪冲击着他。

最后,他笑了……

“既然各路师氏均已就位……”穆天子的目光特意从上光、熊渠身上掠过,又扫视一遍满帐文武,诸国公侯,“你们说说,徐夷如何灭,何时灭吧。”

三支主力军的统帅——先路军晋世子上光、中路军鲁世子擢与后路军宋公子熙都保持缄默。

副总帅卫伯景昭跽坐而答:“小臣以为,当以重兵压境胡国,进行围歼。徐人号称三十六国联盟,头目混杂,必定内讧苦多,或战或守,只要我军坚持,用不了多久,一定会败在我军困顿之下。”

鲁世子擢道:“徐人祖辈居于此地,我们才是远来之军,两相比较,我军一刻也多耗不得的,遑论‘用不了多久’。”

尽管这个人品行值得商榷,这次的反对倒是提得中肯。

周天子直辖的军队主力宗周六师、成周八师以及殷八师,组成者绝大多数为中原子弟;勤王的各国从晋至宋,从齐到鲁,与徐人所处地理全不相同,所领士兵们同样皆不习南方水土,也不惯徐人所擅水战。周联军征徐以来接连因此吃亏,再加天灾近日虽因降雨而略有缓和,重建家园,成为很多周人目前最想做的事。

是故,周军人人思归,也算个公开的秘密了。如此士气的军队,还要与作为地主的徐人持续对峙,没人可以保证结局是乐观的。

“不进,难道反要退么?”景昭闻得鲁世子擢反对,自然是不服的,立即抗声辩驳。他是个猛直之人,一心要立功兼为姨父晋侯报仇,岂容素来存有过节的鲁世子搞破坏。

他俩开了先河,其他的将领谋臣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等到大家议论得差不多到气氛了,穆天子似乎无意间问了一句:“上光,你看呢?”

“呢”字一出口,全场忽然肃静。谁都清楚重头戏来啦。

卫伯提倡围歼,先前的楚公孙提倡奇袭,眼下这位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晋世子,他要站在哪边呢?

上光木然道:“小臣赞同卫伯。”

穆天子与熊渠的脸上,都滑过一丝失望。

“大军应继续东行逼迫徐人,递交战书,约作一战,围而……”他接着说。

“围而歼之?”鲁世子擢抢白,“你只不过重复了一遍卫伯的话。”

上光不怒不躁:“……围而不歼。”

鲁世子擢一呆:“你这是何意图?”

“自有意图。”上光冷冷回答,“小臣观览地形,胡国之西,我军以东,有一狼山,山形险峻,颇可一用。”

熊渠双眼一亮。

上光站起来:“徐王此人,鹰视虎行,老谋深算,接战书后必定集合众夷,相机迎战,破他并非易事;而其子多次代父出战,手中掌握兵权,性情急躁,可以引诱,助成大事。天子请遣哪位师氏正面与其交锋,不求胜,只求疲。”

“啊。”宋公子熙情不自禁出声道,“是要造成我军不堪久战,军马劳累的假象么?”

此君脑子倒极灵活。

景昭听至这里,受到提醒,使劲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我们能摸着自己的劣势是怕时间拖长,徐人也能摸着,所以我们就故意顺他们的揣度,表现出疲态?然后……然后……狼山?”

上光不加解释。

景昭琢磨了一会儿:“……险峻的话,做伏击的地点最合适……哦!莫非是引他们到狼山,作最后的伏击,一击取胜?!”

上光颔首:“是。”

熊渠合掌曰:“晋世子果然不负天子望也。”

他这么一说,就连景昭,都免不了面皮上露出尴尬之色。

“征伐乃是靠的群策群力,个人能有何作为。”上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你我皆为天子所驱驰,但求各不负望罢了。”

穆天子嘴角含笑:“很好。你们,听我任命吧……”

……

“呵!”走出大帐,鲁世子擢立在上光附近,不无讥讽地道,“天子期待的人,就是不同于我们这些资质愚钝的人哩!啊呀,又被分到与楚公孙共同扼守狼山,拿大功仅仅是掰着指头等日子而已了!”

景昭扭头来拉上光:“别理他。……你回来得真险,约定差点逾期。”

他凑近上光:“临风可好?她兄长吕世子朱还得归国镇守,托我问你。”

“还好。”上光吐出两字。

景昭有点不满意这答案,转念考虑到上光重孝在身,加之在军中战前,确实不便相语私事,只得作罢。

“你放心,我一定把徐王给你赶到狼山去!”他鼓励上光。

上光出乎意料地道:“我不去狼山,我和你一起诱敌。”

景昭大惊:“那是天子任命!”

“又如何?”上光面无表情,“只要胜了,任命不任命,又如何?”

景昭眨好好几下眼睛,确信自己眼前的凿实是上光:“……你不去狼山,谁去呢?”

“楚公孙,还有服人。”上光说。

“兄长唤我何事?”服人坐到上光对面,带着崇敬,仰视哥哥。

上光端详着他:“服人,你多大了?”

“咦————?”服人怪道,“过了新正就满十三,兄长忘了?”

上光摇头:“我没忘,我是提醒你,要你别忘记。……你敢上阵杀敌吗?”

服人不语。

上光正色:“你必须敢。你是晋国公子。晋国因何开国?正是为的逐戎攘夷。身为晋侯子孙,自当时刻谨记。”

服人振袖叩首:“是!”

兄长难得的严厉,绝对是有理由的,绝对是为他好的!他深信不疑。

突然,他觉着自己脖子里一凉。

“这是我十四岁时,第一次独力杀死狼,取狼牙做成的金圈。”上光整理着弟弟的衣领,将昔日戎首塔温戴在自己颈项的狼牙金圈为服人戴上,“……你在比我当初还小一岁的年纪,可你双足已涉及流血之地,那么,就勇敢起来,亲眼见一见血腥吧。”

服人呜咽起来:“兄长,我……有些……怕。”

“怕亦无用。”上光抚摩着他的头顶,“你要相信,但凡我一息尚存,就绝对会保护你!服人啊,我也愿你一生无愁无烦,但父亲没了,只剩我们兄弟两个,既要护国奉宗,还要服劳王事,何其艰难!如果我有疏失,有意外,你与母亲怎么安生?所以,即使对你来说有千般畏惧,万般不堪,你也得咬牙克服。你得学会保护自己,学会战胜敌人……这一次,你和楚公孙一起去狼山,准备伏击徐人。”

服人趴到上光臂弯,强忍悲苦:“兄长,我听你的!”

上光揽他在胸前:“……我会命良宵、元和师雍都陪着你。你依我的计策行事,有变时,跟着师雍他们走!另外,你上阵这件事,别对卫伯以外的人提起!切记!”

服人毕竟忍不住泪流满面:“兄长!”

“若这是你最牵挂的,我便来帮他!”孟哲罗闯进来,“……你别说那些跟遗言没两样的话……”

上光示意侍从把服人带出去。

孟哲罗凝望外甥:“我说过,你可以怨恨我。是我,起先劝你丢下身世,勿作计较;其后,我自己却没能做到不计较,给你带来伤害;我更未曾替你挡开别人的伤害,我这个舅父,无能至甚!就算如此,我依旧不许你轻忽自己性命!”

“并非轻忽,我是要放手一搏。”上光道。

“好!”孟哲罗拍手,小易进来,献上一张模样奇怪的弓,“你看,这是我改制过的弓,横于手臂,可射六十余步,虽无竖弓射程远,却精准许多。麟谷伏击,弓箭是必备武器,我已命人日夜赶制,以此交给你的弟弟,助他打赢头一仗!”

“舅父……”上光喃喃。

孟哲罗凄楚万分:“这场战争结束,我马上离开。”

上光抓住孟哲罗空荡荡的左袖:“舅父,您父亲砍断您胳膊时,您恨他么?”

“不。”孟哲罗愣了愣。

“不错。”上光松了手,“您明白您父亲的心,正像我明白您的心。我的命运,是我自己的,您不该背负它。”

孟哲罗盯着他。

上光起立徘徊:“我也会学舅父,努力活下去。”

孟哲罗仿佛一下得到松弛,跌坐到毡上:“当真?!”

“当真。”

孟哲罗叹一口气,痛痛快快地流起泪来了……

却说服人为小易带至另一帐中,想起上光的叮嘱,不禁哀伤不安,于是摒退侍从,自思如何面对平生初阵。

“晋公子。”他正想得入神,鲁世子擢笑嘻嘻地走进帐来,“大喜,大喜。”

服人起身迎接:“鲁世子指的什么?”

鲁世子擢自胸前取出一只锦袋,换了严肃的表情道:“天子有命,要你为大周建一桩功勋。”

服人不解:“……这……”

“一点都不难。”鲁世子擢挨近他,附到他耳畔,“将袋里的东西,放进楚公孙的饮食中。晋公子不是与楚公孙很要好嘛?常常见你们一处呢。”

服人瞪着锦袋,不曾料及有这么个重任等着自己,怔忡半晌:“下……毒?为何要害楚公孙?”

鲁世子擢道:“你兄长不曾向你说起昭王胶舟之恨?那是我大周的耻辱!今日是借你为大周雪耻,你千万得办妥当。药是慢药,得过个十天半月才死得了,楚人怪不到你的。”

服人啮住嘴唇,左思右想:“我不能答应!”

鲁世子擢诧异:“你不从天子命令?”

“不是不从,是无法相从。”服人说,“楚公孙是来助我们攻徐的,怎可在这时刻暗害他?何况我父兄向来教导,君子行事,必行出有礼,行出有名。现在,天子并无对我进行当面授意,这是不礼;无故擅杀楚公孙,这是不名。因此,我不能答应。”

鲁世子擢嘲弄他:“你年纪小小,倒十分迂腐。这种事情哪能光明行动?楚公孙多智诡辩,将来嗣位楚子,万一有不臣念头,会是大周祸患。你快接了,速速下手。”

服人遭他数落,又兼逼迫,却只坚持不依。

“鲁世子,您请另寻合适人选。”师雍并着公孙良宵、大夫元一同出现,“我家公子恐怕担不起这重责。再者,我晋国国君新丧,世子即为国主,欲借我家公子,至少得先禀明世子。”

鲁世子擢待要发作脾气,无奈良宵与元皆虎视眈眈,便讪讪道:“尔等居然抗命,我去奏启天子!”

言讫,拔脚开溜了。

服人感激而担忧地瞧着兄长的三智囊:“……我……我没做错吧?”

师雍朝他声音的方向一笑:“公子做得很对!”

良宵道:“天子命令?营中确有天子对楚公孙且赞且嫉的传闻,但要杀楚公孙,未免太……”

大夫元嗤之以鼻:“绝不是天子命令。定是某些人摸出天子的心思,要踩着我们公子弄出龌龊事,倒给自己邀功。”

服人听他们这么讲,受到鼓舞,欢欣无限。

几个人谈得高兴,不防楚公孙熊渠领了貔貅,板着脸快步进来。

“晋世子告诉我,他不和我去守狼山,而是你和我去!”他忿忿道,“你行吗?!”

服人起立:“我行!”

熊渠撇嘴,语气意外地和缓下来:“行就好。……我肚子饿了。”

服人宣膳,师雍一行与貔貅告退。

膳饮献上,服人照例为熊渠试食。

“够啦,够啦。”熊渠制止他,“你夹那么大一块肉,我就剩不下多少了。以后,别碰我的饭菜。”

服人傻傻看着他。

熊渠端起碗:“你是个愚笨的人。”

“是吗?”服人好脾气地坐下。

熊渠啜着汤,突然迸出一句:“当初你兄长聘楚时,曾要我和你成为朋友。”

服人“嗯”一声。

“我不喜欢和愚人交朋友。”熊渠道,“狼山开战时,你机灵点儿!”

“当然!”服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五日后。

“扑!”

周军用箭射来的宣战帛书,被徐王扔进火中。火苗贪婪地舔着突如其来的“食物”,须臾将其侵吞殆尽。

“他们讲的什么,父亲?”无畏抢夺不得,捺着性子问。

“希望我们自献头颅,降于天子。”徐王冷笑。

无畏大忿:“白日做梦!这些该死的……”

他很激动地诅咒起对手们。

隔了一会儿,他稍微理智下来:“父亲,出战不出?……首领们意见很不一致。”

“出!”徐王哼道,“不出,意见只会更不一致。路惟有往前走!后退的下场就是死,而往前走,就可能取胜!”

父子两个商议间,无虞一溜小跑来报信:“父亲,补给的粮草运来啦!……不过,周人已到二十里外扎营,来者旗上书的是‘卫’字!”

徐王喜道:“正是天助我徐人。粮草到了,敌手又是前番交过锋的卫伯。……此人勇猛足够,智计不足,跟他边打边耗着,看他怎么办。”

无畏一听:“那就叫孩儿会他一会!”

徐王挥手:“去吧。”

话还没说完,外间乱哄哄一片,有人大喊:“彤弓使者!彤弓使者在周营里!”

徐王呆住。

貔貅?

那个叛徒不是被打死了吗?

做父亲的疑惑而恼恨地转头看着儿子:“怎么回事!”

无畏咽口唾沫。那时候自己虽派人在事后查过貔貅尸体,可派去的人一去不归,貔貅的生死成了悬案。这没引起他重视。他把全副注意力放在了收集男女童子,用于父亲为战争举行的秘密祭祀;以及如何在即将举行的涂山誓师上大出风头。

他很失败地,放过了这个关键的细节。

“果然是个杀而不死的妖人!不晓得又弄的什么妖法!”为了逃避父亲的进一步追问,他嚷嚷着,提了□□,点起人马,杀奔周营而去。

貔貅镇定地端立于战车上,睥睨叫嚣中的无畏。

“妖人!”无畏一指他,“你果真叛逆徐王!今天要你贱命!”

“叛逆?”貔貅笑道,“我是运气比无忧太子好些,没死在你父子手里罢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无畏闻得他说无忧,全身随之一软,忙高声道:“我王兄是自己投水!你,则是私通楚人,获罪该杀!你这祸祟,还不快死?!”

说完,他拿过弓来,对着貔貅兜手就是一箭,被貔貅左右的武士为其格开。

“我没那么容易丢掉性命。”貔貅向着徐人士兵,“我这次,要特地给天下人看看徐王的仁义是个何等体面的东西!”

他一击掌,后车中武士抬一物上前。正是一张朱红大弓。

“受命于天,徐代周兴。”他一字一顿念道,“徐王子,这是我为你父亲造出来的天命。我事先将它埋在翌日开挖的河渠淤泥里,届时又假装亲手挖出了它,得到天命。这个主意,你父亲从头到尾都知悉并允准。……你阵前那面‘奉天讨周’的旗帜,可以摘下啦!”

无畏大喝一声:“妖人胡言乱语!你是因为熟悉彤弓,伪造了一把来惑乱我军军心!”

貔貅道:“好吧,反正都是假的。可是,有些事作不得假。你父亲征用民力,偷偷在彭城营建华丽王宫;你纵容手下扮成盗贼烧杀民众,再出兵征讨;哦,我临走前,还听说你们在操办一桩仪式,要拿一百个童子的血,祈祷反周胜利……”

“住口!”无畏眼见身边士兵多有私语,赶紧阻拦貔貅再讲。

貔貅菀尔:“仁义,是你父子欺骗民众,颠覆天下的借口,可惜谎言终会揭穿,你们注定灭亡。”

无畏怒甚,上前攻击。

此刻,貔貅车子两侧数面旗帜遮蔽掩护着他转入后队,卫伯景昭蓦地在旗后持戈现身,横眉直目,声如洪雷:“竖子,纳命来!”

无畏吃了一惊,同景昭对战,沙场上但见青光寒影,搅作一团。

景昭膂力过人,武艺超群,战他本是易事一件,但记着上光计策,几十回合后,卖个破绽,驱车撤退。

无畏心内大乐,认为自己武力占上风,可也惧怕穷追中伏,便鸣金收兵回营。

“如何?”徐王询问儿子。

“周人确实力疲,不能全力以赴呢!”无畏答道,“父亲说得对,我们应以进为略,方可取胜!”

他暗地里琢磨另一件心病:貔貅,了解他们底细太多,也得快些除去!

徐王不免得意:“周人是拖不起的。再与他们斡旋一阵,即可猛攻!”

有了第一阵的胜利,无畏感觉塌实多了。之后的数次交锋,也有景昭稍占优势,也有他险胜一筹,两军你想拖我,我想拖你,连打十数阵,不见分晓。

“父亲!不如集合重兵,一举歼灭周人吧!”他有点不胜其烦了。

徐王不准。

无畏很郁闷。当前的打法,像两个不肯认真游戏的孩子,都只试探地给对方象征性的攻击,消耗对方的精力,长久下去,何时是头?太没劲了!

可徐王就是不吐口。

“时机未到。”他拿这四个字打发儿子,像把一根肉丝扔进饿虎牙缝里。

无畏一腔沸腾血气无处发泄,兀自原地打转儿。

一名首领气喘吁吁跑来:“周人退了!退了!”

“退了?!”徐王父子均没料到,异口同声道。

首领歇一歇:“是!看来是昨夜里开始撤的,刚有消息来报,其前队已走出三十里了!”

徐王霍然站起:“好!扛不住啦!”

他欲要拍案下令,却又犹豫了一下:“去他们弃营查探仔细,再来回报。”

没过一会儿,探子回复,再次证实周人千真万确撤退了。

徐王眸中寒光一闪:“点兵!追击!”

无畏率众急行于道,死死追赶景昭后尘。

途中不时有逃难百姓出没,全被无畏抓来索问周军去向,都说是周军气象萎靡,走得不远。无畏听了,心痒难抓,恨不得一步撵着,杀个干净。

走得正欢,突见道旁树木隔段距离就有被刮痕迹,白色树身袒露在外,像是字迹模样。

无畏忍了一程,终究没忍住,在一株树下停车,以作观看,真是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徐逆必死!”

无畏大怒:“周人猖獗!看谁要死!”

怒火激励着他,顺着刻有字迹的树木方向更迅疾地推进,他父亲徐王的数次传回命令也未能阻住他。他的队伍仿佛一股奔涌的洪水,咆哮着,嘶吼着,冲到离狼山近三十里的地方。

斜阳西下。

一队周军静静地等待着他。

“你行色匆匆,去往何方呢?”队前亮起一面“晋”字大旗。大旗下,上光凭轼微笑。

“是你!”无畏下意识地摸摸面上疤痕。

上光道:“还疼吗?”

无畏羞愧化作恨意:“少说废话!放马来战!”

上光挑一挑眉头:“休要着恼。我军正在撤退,以图来年再战。我是绝不会让你过去,骚扰到他们的。你若不想再添伤痕,快快走开。”

无畏见他说来年再战,愈加信服周人乃是逃亡:“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一则向你讨要叛臣貔貅;再则报我这面伤之仇!”

上光神色一变:“尔父杀害我父,此仇更不共戴天!来吧!”

两人三言两语已毕,动起干戈,又是一场恶斗。

这边打得热闹,那边徐王看到儿子久追不上,惟恐中了周人诡计,屡屡差人来唤,不见返归,不由焦虑。儿子所领精兵如遭遇意外,平白折损的话,代价就太高昂了。

没奈何,他亲自带兵来召。

“晋!”随在军中的无虞眼尖,远远首先瞄到旗帜,激动地大呼,“是上光!上光啊!”

徐王暗叫不妙,再一打量,发现周军人数并不多,便示意众军齐声高叫,壮大声威,接应儿子。

上光察觉,很快作出反应,放弃与无畏纠缠,收拾兵马,隐入苍茫暮色。

“真是上光!真是上光!”无虞兴奋地翻来覆去叹息,“哎呀,上光!”

“闹腾什么!”无畏申斥妹妹,扭头向父亲道,“孩儿差一点就能杀了他了!”

徐王沉吟:“……行军以最强将领做前锋,撤军以最强将领为殿后。现在,周人用最强的晋世子来殿后,莫非他们真要退去?”

“莫放跑了他们!”无畏杀得性起,“趁周人虚弱,我们得一气击溃他们!”

徐王想了一会儿:“就地扎营,再做计较。”

“父亲!”无畏扯紧徐王袖子,“不可错过!”

徐王强调:“就地扎营!”

“父亲!”无畏不依。

“你要反了不成?!”徐王扬起皮鞭。

无畏吞回下面的话。

前方周军亮起火把,星星点点地驰远……

“兄长,你真想去追晋世子?”无虞蹲到垂头丧气的无畏旁边,“你应我两条要求,我能帮你。”

无畏握着她的手:“妹妹,这是难得良机,坐失不得呀!你说,你有千条要求,我都应你!”

无虞取出匕首:“歃血为誓!一,你得带我同去;二,你不得伤害晋世子。你若做到,我就替你拖住父亲,容你去追周人!”

无畏跳起来:“不伤晋世子?!他是我仇敌!”

无虞亮出一包药末:“我能保证父亲酣甜地睡上一晚!你不愿坐失那个良机,可愿坐失这个良机么?”

“……好!”无畏拿过匕首,在自己指尖狠狠一划。

是夜,徐王沉沉入眠。无畏、无虞兄妹领军出营。

天明时分,兄妹俩追上上光。

“无需一路相送。”上光讽刺,“我说过,休想骚扰我军西撤。识趣的话,快些回头!”

无虞经久不见上光,如今重逢,欢喜不胜:“上光!上光!”

“夷女不要妄呼他人名讳。”上光凛然道,“最后说一次,万勿追来!以免后悔不及!”

无畏哪里肯从,催车上去要劈上光。

上光抵挡有法,没叫他捞到半点好处。

双方将领不分胜负,两军却人数悬殊,周人双拳难敌四手,渐有不支趋势。

上光见势不利,故伎重施,边战边退,掩护人马后移,同无畏扯开距离。

无畏知他想走,越发萌生杀他之意,步步紧逼,咬之不舍。

这一退一逼,磨去了大半天工夫,到了下午时分,两军几乎就快到狼山脚下的麟谷了。

上光舞起令旗,周军猛地如生了风一般,拼命跑进谷内。

“徐王子,谷内可有重重埋伏,你最好放聪明点,停止追赶!”上光站在谷口,肃然告之。

“你当我黄毛小儿吗?!”无畏道,“我不信你的鬼话!”

口里说不信,心里在打鼓。他朝谷内看去,树木森森,凉风阵阵,让人不寒而栗。

上光轻蔑地俯视他:“你不是黄毛小儿,你只是我手下败将。”

无畏拎着□□:“那是你侥幸获胜,我今天便要你的血,来洗我的仇!”

无虞挡住他:“兄长!你忘了誓言?!”

无畏拂她到一旁:“少来!杀了此人,是举世无双的大功,你不会明白!”

“杀我?”上光仰天大笑,“我谅你今日非但杀不了我,反要命丧我手!”

无畏气血上涌,满脸胀作猪肝色,嘶嚎着追去。

上光退进谷中:“不听劝,会吃亏!”

无畏车至谷口,叫谷内劲风扑面灌了个呛鼻辣,连打几个哆嗦,有点冷静下来。

犹疑之际,四周光线黯淡,又一个黄昏到来了。

身后燎起无数松明。

无畏吃了一吓,定睛细看,原来父亲徐王也赶来了!

“不好!”他对妹妹喊道,“我们欺瞒父亲,私自出兵连夜追击周人,依旧未立尺寸之功,必然要受父亲惩罚!”

无虞不想父亲那么快来到,也没了主张:“兄长,怎么办?!”

无畏牙一咬,脚一跺:“进谷!”

谷中比想象的要平静很多,也恐怖很多。

两侧树木林立,奇形怪状,像是一个个潜伏待动的恶魔;林谷深处,传来风的怪啸,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兄长……”无虞瑟缩着,“还是回去吧。”

无畏也有几分胆寒,却硬起头皮:“上了路,哪能回头!”

“无畏!回来!”远处,徐王愤怒地吼着。

这起了反作用。无畏品出吼声里的盛怒,怎会听话?

走着走着,幽暗天色里,一株大树不偏不倚,正巧立在路中央。向着他们的一面,和昨天见到的许多树木一样,被刻破树皮,露着雪白的树身,组成几个大字。

“看不清。”无畏眯着眼辨认了一刻,“来人,举火!”

部众们点起火把,传递过来。

无畏凑近大树:“举——火——者——死……”

“嗖——”一支羽箭应声钉在大树之上。

“瞄准!”服人颤抖着一挥令旗,“射!”

先是一批火矢骤雨般降落,耀得谷中通明透彻。这是全面攻击的信号。

登时,万弩齐发,箭若流星,谷中徐人,乱成一片,黑暗里惟闻鬼哭狼嚎。

谷外徐王遥见里面大乱,心知中计。这个做父亲的徘徊片刻,终究不顾一切,率人以盾遮护,来救子女。

“继续!”上光在岩上审视局面,拍拍服人的肩。

“换弓!”服人愈加洪亮地命令士兵,“射!”

貔貅回首向呆呆看着服人士兵手中横弓的熊渠道:“您该去自己位置了。”

熊渠收回目光:“嗯!”

“无畏!”徐王摸到儿子无畏,他似乎脚踝中箭了,“你妹妹呢?你妹妹呢?!”

无畏□□着:“不……我不知道……父亲,我错了……”

“无能的畜牲!”徐王骂道,将他丢给士兵,运回唯一一辆皮甲作帷,能防流矢的坚车,自己乱箭中找寻无虞。

无虞躲在树后,哭得一塌糊涂。

徐王抱起女儿,把她藏在怀里,奔向无畏所乘坚车。

无畏正嚷嚷着要御人起驾。

徐王喝喊:“无畏!停下!”

“不行!不行!”无畏魂魄都教乱箭射飞在九天外了,只顾拿剑顶着御人的脊背,“我要立即离开这儿!快跑!不然杀了你!”

徐王追着车子:“无畏!至少带上你妹妹!”

“她会妨碍我!”无畏不管,“你们会拖累我!”

徐王怒发冲冠,目眦尽裂:“该死!你连同胞也要丢弃?!”

无畏一激,像是瞬间回过神来,盯着车后跑着的父亲:“同胞?”

他突然大哭:“什么同胞!不是您说过,亲人,只要成不了助力,就得除掉他们吗!我连兄长都杀了,还要什么同胞!”

徐王站住。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无畏摔上帷幕,风驰电掣,出谷而去。

“嘁!”熊渠守在谷口,眼瞅着鼻涕眼泪糊满脸的无畏从乱军里脱身出来,“不是徐王!要是他,倒还是块肥肉;这只小虾,真教我提不起兴趣。看来这功劳,注定是晋公子的了。”

貔貅提醒:“就算是小虾,要不要杀了他?!”

熊渠笑吟吟道:“你说呢?”

“何必杀绝……”貔貅道,“给周人留点乱子,也是给楚人少点麻烦。”

熊渠颔首赞许:“那么,我们送他一送,权当尽职了。”

君臣两个将着楚兵,半唬半赶,纵容无畏遁走。

徐王子无畏,最终逃进徐人老巢彭城,躲藏数月,恢复元气。

第二年春,他拾掇残余部众,形成一股势力,自立为王,国号“东国”,西周称之为“东国?戎”。这个国家,在周王朝以毛伯为主,吴伯、吕侯为副的又三年征伐后,彻底灭亡。

这是后话了。

徐王坐在地上,仍搂着女儿。

“子女之爱,真是给世上所有父母的诅咒。”他自言自语似地说完,拔下肩头的箭镞,对上光道,“不想我竟死于此,平生有多少王者意,都付诸空虚……罢了,你拿我头去。”

上光注视着他,缓缓启口:“父母之爱,何尝不是给子女的束缚。无忧投水,难道不是你这父亲,迫他走的绝路么?”

徐王眼底泛起水光:“……或许。你同情他么?”

上光不言。

徐王叹一口气:“你与我,有杀父之仇,我被你所擒,不指望活命;我只问你,我这女儿,两手洁白,未曾沾染血污,她将被怎样处置?”

“这是天子才能决断的事。”上光答。

徐王捧起女儿的脸:“小无虞,你听清楚。你是要陪着父亲死去,还是要留下任凭周人安排?”

无虞哭个不了。

“要死还是要活?!”徐王摇晃着女儿。

无虞捂着眼睛:“我怕……”

徐王松开她:“你是要活了。”

他站起身:“传话周天子,勿杀我女!否则我化为冤魂厉鬼,也不放过你们!”

无虞明白父亲要做什么,趴在父亲脚下,抱着他的腿:“父亲!父亲!”

“不要看!”徐王推倒她,自己擎出短剑一柄,刺入心口……

这一天,距无忧去世未到一年。

这位谮称为王,欲与周天子比肩的君主,死后被谥曰“偃”,亦即为后世所称的“徐偃王”。

……

上光瞧着杀父仇人的尸身慢慢冷却。

“服人。”过了很久,他说,“割下他的头颅。”

服人不能置信地看着哥哥。

上光抽出灵光剑,送到弟弟眼下:“快。”

无虞扑过来:“别动我父亲!”

“你只是晋国的战俘。从今天起,你要恢复你的原名,嬴氏宝音。”上光攥住她的手腕,“服人!”

服人举起灵光,一闭眼。

“睁开眼睛!”上光严厉地指示,“你要记下,躺在你面前的人,是因为倒行逆施,失败而死,死得服气,死得不冤。将来,你剑下的每一缕亡魂,都得像他一样!”

服人勉力答应,斩下了徐偃王的头。

“父亲啊————!”过去的无虞、以后的宝音一声呼唤,荡迭山林……

旧的轮回已经结束,新的轮回却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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