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麟谷遗音(上)(1 / 1)
哈哈,可算写出来了……
啦啦啦,我们终究会在一起~~~
最近写得也太不欢乐了~~~我得想个法子啊~~~
你活着,还是死去?
我该活着,还是死去?
心,如空而重;思,若有若无;身,似己非己;魂,飘忽何寄?
悲痛袭来,总是以为天地从此凝固。
忘了饥饿,忘了困倦,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惟愿忘了一切,化作一株无言的树,无须开口,无须举动,只要安静地,不打扰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打扰地坐落在一小块土壤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由情愫蔓延,任由怀念成荫……
……
可惜,岁月从不为尘世的旅客停下脚步。
所有活着或死去的假设,对于沉浸在凄迷中的人们来说,注定是个不可及的奢望。
因为个人的得失,对于别人,对于他事,对于过去,对于将来,全不值一提。
无论怎么选择,结局最终只有一个。
身不由己。
距离穆天子与上光约定的最后时限还有五天。
卫伯景昭立于车上,目送大军迤俪东行,开往胡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伴?与子同行。生我父母,葬我徐嬴;何月何日,再见慈亲……”
久盼的雨,下下来了。可在军中,没有人为喜雨欢呼,没有人为祥瑞鼓舞。
士兵们鱼贯经过他面前,踏着泥浆,揣着心事,低低唱着忧伤的歌谣,整齐地、镇定地走向或许是死亡的前方……
论理,是不该让他们继续流传消磨斗志的曲子的。可……到底还会在战争中煎熬多久,到底还会在战争中失去多少,这大概是个不到烽烟熄灭时,永远也说不清楚的问题。
即使身为统帅,他也不能,更不忍斩断征卒们牵系着故土故人的离情别绪。因为就算在他心底,亦有个想念的影子。
罢罢罢,伤也好,痛也好,总胜过麻木无觉。
……他若有所思,不防袖角被猛地拽紧。
他低下头,望着正仰面瞧他的童子的稚气面庞,不禁轻轻问:“你怕么,服人?”
“我是自己跑来的,怎能说怕。”仍是个小孩儿的晋国公子服人认真而犹豫地说,“卫伯,我的兄长,他真的快要回来了吗?”
“嗯。上光,很快便到了吧……”景昭柔声回答,“服人,我们的母亲是姐妹,我是上光的表兄,也是你的表兄,你可以不必称呼我卫伯。”
服人不解,长长的睫毛耷拉下去,遮住漂亮的眼睛:“我也想。不过,我在宫中唤兄长时,舅父总是告诫我铭记尊卑,不许我随意呼喊。他让我叫兄长‘世子’,但我……我老记不住,老惹他生气……”
“服人最敬重上光,上光也最爱护服人,将来你们会是诸国艳羡的友睦兄弟。”景昭觉得这小孩儿快哭了,忙试图岔开话题,哄转服人。
他的话适得其反,服人咬住嘴唇,眼圈陡地红了。
景昭弯下腰,抚去服人腮畔的泪珠,叹息道:“……服人,你年纪还小,不该留在这里,这里是会流血的战场。”
服人扭过头,迅速地抹一把脸,强作出笑容:“……我不小了。我……我不是怕,是他们唱得太可怜了……。”
景昭疼惜地打量遍体重孝的服人。
三天前的半夜,这个孩子带着寥寥数名侍从,忽然出现在繁地营中。
当时仅仅披着件薄皮袄的服人,经历一路寒风冷雨,抖抖索索如同被弃的小猫儿,甫见火光,随即晕厥。景昭立刻下令燃起几堆柴薪暖帐,同其时尚未归国的世子朱一道给冻青了四肢,冻紫了嘴唇的服人又是搓揉关节又是喂热姜汤,才把幼弱的晋国公子救归人间。
“母亲闻得父亲薨逝,几度哭昏,卧榻不起;后来又念怀兄长,病情愈加严重。我想,若兄长早日返国,母亲也能早日痊愈,所以我偷偷赶来,希望和兄长一起尽快报仇!”
缓过气息的服人是这么告诉景昭的。
垂髫之龄,遭遇父丧,再逢母病,千里奔兄,如此不幸的孩子,竟在当下为别人的可怜而流泪。
这份善良,不得不令景昭忆及代己惨死的庶弟公子许。
“服人……”他捺着酸苦,还想劝他。
服人喃喃道:“我得留下,我得看到兄长,我得与兄长一起归国。”
景昭无奈,不再作声。
二人相对怅惘间,大军前方冠盖跃动,一列人马悖道疾驰而来,引起途中喧闹。
服人以为是上光的车驾,忍不住要趋前迎接,却有前驱的喊声在雨幕中传近:“楚使借道!楚使借道!”
闻得喊声,景昭边细觑端详边暗中纳闷:楚使貔貅目前该是作为陪侍,随穆天子待在后军内的,如何移动身形,从前方冒头?
他琢磨的这当儿,楚使队伍已飞一样靠拢。这列队伍黑压压皆精强壮士,威风凛凛地簇拥着为首的温车。景昭粗略估算了一下,来者约摸两百。
疑惑中车帘掀起,一名盛装的小男孩伸出脑袋,四下扫视。伺候在车旁的侍从们马上忙碌起来,捡拾石块,麻利地拼成一小片水洼中的立足地,扶着小男孩,踩了奴隶的脊背,稳稳站到石块上。
“见礼了,卫伯!”小男孩舒开两袖,屈身行礼,同时朗声道。
景昭瞠目结舌。
小男孩仿佛窥透他心思,微微一笑,嗓音里还带着点奶声:“楚世子芈氏熊杨之子熊渠,向卫伯见礼!”
景昭半天清醒,恍然记起自己车上展有卫国伯旗一面,难怪这小男孩识得他是谁。小男孩的灵活机变,着实使他佩服。
“熊渠奉父祖之命,来此朝拜天子,商议征徐决战。既然巧遇卫伯,熊渠斗胆,烦请卫伯引熊渠谒见至尊。”小男孩又施一礼,呈递象征楚子身份的圭章,款款述说。
景昭心下惊疑。
区区五尺孺子,倒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来与天子商议征徐决战事宜!
可那圭章又非伪假;再者他伶牙俐齿,讲话十分条理,由不得人不为之信服。然而堂堂卫伯,中原贵胄,岂能做荆楚蛮夷,还是个黄毛雏儿的导引?
想到这,他面现难色。
小男孩似对他的纤毫考虑尽了然于胸,瞥一眼服人,似笑非笑:“看来卫伯领军,不便暂离,没关系,您遣一使者亦可。”
天下居然有这般聪慧玲珑,擅长察言观色的孩童,景昭诧异之余,免不了生出些许恶感,逡巡不应。
服人倒已明白,敛容行礼,规规矩矩道:“楚公孙,我乃晋国公子服人,让我为你引路好了。”
熊渠咧嘴一乐,并不客气,做个邀请的手势,底下侍从会意,几步过来架起服人,小心翼翼送到主子车上。
景昭大怒:“你……”
熊渠满不在乎地对着景昭匆匆一揖:“卫伯尽管放心,晋公子的安全,有我项上人头为质!莫非我只身陷在周军中,还能动歪念不成?告辞了!”
言毕,他挥一挥袖,一行人呼啸绝尘而去。
景昭教他弄得哭笑不得,尴尬万分,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得派了亲信跟上,自己徒在原地跺脚。
离最后时限还有四天。
胡国。徐王大帐。
“当初结盟的时候,徐王你可没说过我们要和楚人为敌啊!”帐中的争论正在白热化的关头,“如今楚人突然亮起了与周人联盟的旗帜,从后面向我们开来,这不是摆明了要前后夹攻我们吗?!”
“徐王你保证过能在冬天之前结束战事的,啊,眼看最冷的时候要到了!雨却下个不住!接下去怎么办呢?怎么办?!”
“周人调兵出击,快逼上我们鼻子尖了,难道我们仍然按兵不动地等死?!”
“昨天夜里又有不少士兵逃脱……”
“粮草紧张起来啦……”
徐王安静地坐在地上,换了个姿势,叉开两腿,旁若无人地继续擦拭自己的长刀。
他的儿子兼继承人无畏在一旁看着,感到十分恼火。
曾经雄心万丈,纵横捭阖,以“受天命,救民生”为由,一路将烽火烧到了中原的淮水三十六夷联军,使多少周人贵族闻风丧胆,又使多少周人平民心悦诚服!缔造了这种骄傲的他们的首领,今天居然缩在帐子里,对现状无视无闻,听凭那些风光时跟着他吆喝呐喊,困难时如此百般指责的各部头目们七嘴八舌,吵闹不休……
这些嚣张的鼠辈!
“住口!”无畏忍不住扬起胳膊,朝着满帐乱哄哄的场面大喝一声。
众头目吃了一吓,顿时闭嘴。
无畏跳下座台,指着大帐正中供奉的朱红弓箭:“你们看清楚了!灭周,是上天赐予我们的重任!既然是重任,哪有那么容易就一气成就的!一点失败就让你们张皇无措,也太教人瞧不起!”
帐中鸦雀无声。
“嘁!”过了半天,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你是教人瞧得起,脸都花了。”
此言一出,好似油锅进了一滴水,众头目哄堂大笑。
无畏耻辱地摸着左颊那道灵光剑划下的长长伤疤,怒而吼道:“放肆的东西,敢出来当面讲吗?!”
“怎地不敢?!”偏偏嘀咕的那位不信邪,当真站了出来,歪着脖子跟他杠上,“既不出兵也不撤退,反正闲着,不如陪你这所谓太子打上一场!”
“所谓太子”使无畏更受刺激。
事实上他虽将无忧的空缺顶下,形式上他并未得到任何正式册封。
虽说其中原委,乃是由于在行军中,无法举行仪式的关系。但他内中有隐,一直很虚怯地担心这情形代表父亲没忘无忧,或代表父亲对他生疑。……总之一天没当上“太子”,这个词便是他一碰就疼的真正的伤。
“够了。”徐王此刻才低低下令,“够了。”
无畏立即罢手。
徐王扫了他一眼,望着众头目:“有想逃的,尽管去。……上了这条路,回得了头么?”
他冷笑着,走到帐门口。
“我听说,有人评价我淮水三十六国如群狼,周人诸国如群虎。说得很妙。虎擅独居,强而不合;狼擅群居,分而必弱。周人诸国总是纷争不断,齐心不得,这是我们之前屡次战胜周人的原因。”徐王捻起沙盘中的一撮儿土,“现在,周天子回来了,周人有了主心骨,集结起来略占了优势,使我们吃了点苦头。不过,这仅仅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而已。”
底下的众头目窃窃议论,多有疑惑之声。
徐王一转头:“你们不必多言。哪个若是觉得在周、楚、徐之间能靠着自己的实力独个儿存活下去,就赶快收拾人马退出吧……接下来的这场大战,攸关最终胜败,缺了这般懦夫也不见得是坏事。”
众头目听得“大战”二字,又一片争执。
“还是要出兵么,徐王!”
“只要能尽快结束……”
“哼,能胜吗……”
无畏立在阶下,握拳咬牙,对这些掣肘的言论百计无施。
“父亲一定会胜利!”帐外传来娇叱,“这可是我嬴无虞说的!”
帘子一掀,无虞闯了进来。
她一袭火红衣衫,黑发编成的小辫儿小兔似地跳在胸前背后,满身流溢着豆蔻少女的青春活力,给气氛压抑的大帐吹来无比喜气。
因此她的父亲抬头望着女儿,脱口而出:“啊,原来是远来的祥瑞。”
无虞眨眨眼,露出贝壳般洁白整齐的牙齿:“无虞特来观看父亲和兄长的大捷!”
“……嗯。”徐王打量着女儿,半晌赞许地颔首。
无虞面向众头目:“我是一定要随父亲、兄长共同杀敌的!我要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即便死在战场,也为英雄!……不晓得比我胆小的,都是何等样人?”
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抛出这样的话,帐中众头目纷纷哑口。
“咦?”无虞奇道,“刚才不是有谁在说,想像咬败了的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回去吗?莫非是女儿听错了?”
无人答腔。
徐王环视众头目,慢慢地将那撮土洒回沙盘:“非常好。我们中无有懦夫……瞧见这处地方没有?……各位,如大家所愿,我们将在这里好好招待周人,让这场战斗的胜负,来决定天意的归属吧……”
众头目多是不语。
“是!徐王!”无虞领头跪倒拜伏。
无畏第二。
众头目面面相觑,拉拉扯扯了半日,没奈何依样照做。
“徐王,那么,就看这一次了,最后一次!”还是有些不甚服气的头目趁乱嚷嚷。
徐王一扬眉头:“当然。”
当众头目悻悻地各自归帐后,似乎徐王亲子三口暂叙天伦的时候到了。
无虞冲到帐外,左右观察,然后冲回来,搂住父亲的脖子,欢叫道:“父亲,我按您的吩咐做得还好吧?这下您该同意让我上战场啦!”
无畏张大嘴巴。
一切竟是演戏?
徐王抚摩着女儿的头,眯缝起眼,唇边沾着笑意:“这些宵小之徒,不用点法子,果然是不肯听话的。……辛苦你了,我的女儿。”
无畏犹豫着说:“父亲……无虞的话,是您教的?您利用她激策众人?”
“如何?”徐王一瞥儿子,“无虞是今天早晨到的,你在外巡,没看着她。她来得正好,帮了我们一个小忙。”
无畏咽口唾沫:“可……她在众人面前发下死誓,以后只能与我们一同去战场了……太危险……”
不等父亲开口,无虞抢着道:“危险?我不怕!我要去!怎么都要去!”
徐王拍拍她的脸:“哟,不愧是王女,我的小无虞。”
无虞如同一只得到主人爱抚的小猫,把脑袋埋在父亲怀里,撒娇地蹭来蹭去。
无畏震骇地瞧着自己的两个最亲近的人,像是一夜间变得不认识彼此似的。
“无虞在,我们就会胜利。”徐王逗了逗女儿,“快休息吧,乖女儿,上战场不能没力气,我观周人行程,大战至迟就在十日内了。”
无虞合着掌儿:“十日!太好了!”
她欢天喜地地去了。
“父亲。”无畏迟疑着,“无虞不太对劲。父亲,如此下去,无虞或许……真的会死……”
徐王斜眼看他:“你有更好的主意吗?……你有办法镇住帐外那些目光短浅的犬豕吗?他们就剩最后一点耐心了,这点耐心,惟有靠激策来维持。‘无论如何决不输给小女孩’,藏在那些家伙心中的虚荣,是我们急需的。你妹妹的举动,对我们的计划最有裨益,也见效最快。”
无畏本欲不再多劝,转念一想,父亲平素最爱此女,这时自己不多讲上几句,显不出兄妹相惜的样子:“无虞年龄幼小,恐怕仍上不得杀人之地。”
“她是徐人的女儿。”徐王一字一顿,清晰地强调,“她有责任,为徐人代周的大业做出贡献,为她父兄的成就提供助力。要么成为强者,要么被强者毁掉,这是她,是你,也是我的宿命。”
哈,又是这句!
“强者……强者……强者……”从很久以前就萦绕在无畏耳边的声音,继续鬼魅似地纠缠着他,“即使是亲人……不能成为助力……除掉……”
他注视着面无表情的父亲,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助力……
除掉……
亲人,敌人,皆如芜草。
成功的路,离不开他们的铺垫。对吗,父亲?
我是您的助力,还是您迟早要除掉的障碍呢……
离最后时限还有三天。
周天子帐。
穆天子隐于帘后,接受楚公孙熊渠的拜谒。
对这样特殊的来使,想必天子君臣有好一番盘查品评吧。貔貅藏在帐内一角,观察着熊渠的举动,预测他是否能顺利经过这场考验。
熊渠行完礼,神采奕奕地站在大帐中央,迎视众权臣的各色眼光。
“纵然你是楚国公孙,终究仅为童竖。楚国以小儿见天子,未免太轻忽怠慢,目中无人。”毛伯班咳嗽一声,首先发难。
熊渠有所预料,按一按腰间的玉剑:“小臣闻,周祖后稷,生而识百草。可见才能何拘长幼?以貌断人,不足可取。”
他直截了当地引经据典,驳斥天子左右的红人,毫不胆怯。
在座诸将,有怒目相向的,有暗中赞叹的,却都不得不欣赏他的勇气和敏慧。
“楚公孙,你既自称有才,便要考你一考了。……你要朝见至尊,且分辨分辨,谁是至尊?”毛伯班瞄了瞄他,连击三下掌,寺人循声拉起帘幕。穆天子与祭公谋父并肩而坐,一样常服打扮,一样须髯飘然。
呵,还真有闲心,想出这种游戏。貔貅腹中嗤笑。
熊渠原地沉思。
毛伯班等一行以为难倒了他,难免得意。
熊渠左右张望,从人堆里寻到晋公服人,径直走去拉了出来:“服人公子,你可认得天子?”
服人老实道:“楚公孙,我不曾见过天子,不认得。”
熊渠颔首:“是了。”
他拉服人一齐站在穆天子与祭公谋父面前:“我们不认得天子,天子也一定不认识我们。你猜,天子会以为我们谁是晋公子,谁是楚公孙呢?”
他话音一落,穆天子开怀大笑,脱口而出:“有趣的孩子!你都叫他晋公子了,我哪有分辨不出你俩的道理?”
熊渠马上对着他跪倒:“您都开口了,熊渠哪有分辨不出天子的道理?”
穆天子捋着胡子,打个愣怔,半晌叫了一声好:“孩子,你倒讲讲你们楚人的征徐策略。”
“是。……徐人起先能够妄进中土,是趁了中土天灾和王师未及防护之故;后来遭遇王师,徐人即屡屡败绩,元气大损;足以证明徐王野心巨大,实力虚浮,决计成功不了!现在,只需给他们最后一击,即可剿灭徐人!”熊渠干脆地答道。
“你竟如此肯定可灭徐夷?”穆天子摩挲着扶手,不动声色。
熊渠哂道:“此去东行,有一山名狼山,峰峦遮掩,树木深秀,山下有谷,名曰麟谷,茂林丛杂,峻岭崎岖。灭徐之地,必在那里。而这一回……若是小臣得与晋世子联手,击徐人于麟谷,定胜不败!”
穆天子瞧着他:“……妙。晋世子虽则骁勇,但我朝岂无他人?”
“小臣得罪。”熊渠嘻嘻一乐,“小臣不过私心钦敬晋世子,随口一提。”
穆天子点一点头:“晋世子在外,尚未归返,你且安顿你车马,静待消息。”
熊渠一揖到地:“多谢天子。”
他转身领貔貅等出帐。
“……楚人有这般公孙……”穆天子沉吟着,不小心拔断了一根胡须。离他最近的毛伯班条件反射地一抖。
穆天子的视线在帐内绕了一圈,落到服人身上:“你是……宁族次子,上光的弟弟?”
“是。”服人拜伏,“小臣服人。”
穆天子眯了眯眼:“……漂亮。你父兄威名远播,你可要多向他们看齐……”
服人紧张地抠着地上的毡子:“……小臣惟命。”
穆天子有意无意地用指关节敲起红木扶手:“这两日,是你在陪随楚公孙么?”
服人停了一瞬:“是。”
“不错,不错。”穆天子意味深长地递给毛伯班一个眼色,“你们两个孩子,多多在一起吧……”
“真没想到是派您来。”貔貅确定周围无人,低声把周营中大小变故,包括晋侯丧身、师氏易任等等,均简短地向熊渠作了汇报后,补充道,“……周人毕竟未忘昭王胶舟之恨,您此行风险万端。”
熊渠一直背对着他:“听见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你总算当自己是楚人啦。”
貔貅一言不发。
熊渠蹲下去:“没事了,你退下。”
“小臣遵嘱。”貔貅说,“……您在哭吧?”
“我楚人崇勇好强,特别是男儿,绝不轻弹泪水!我怎么可能哭!”熊渠倔犟地昂着脑袋。
貔貅道:“在周人重重包围中不仅应付刁难,还得对应天子的询策……您过了新正才满十一岁,这负担实在有些重了。哭,不是应该的吗?”
熊渠拖着浓重的鼻音:“貔貅,我是你的救命恩主,可你几番心向外人,对我父子不冷不热,如今怎么关怀起我来?”
“君畏臣大,臣畏君疑。”貔貅正色,“刚刚您正是靠了这八个字在离间周天子与晋世子。您孤身诣周,一开始就明白能接应您的,只有小臣。因此,您的到来,正是对小臣能力与忠诚的信任。您不再猜疑小臣,小臣亦不再游离。”
“哼。”熊渠转过挂着泪痕的脸,“貔貅,我会视你这些话为效忠我的誓言。发了誓,跟从前便不一样了!日后你若背叛,我决不再饶你!”
貔貅认真:“好。”
“有了觉悟,别闲着!动起脑筋,抖几个点子出来,教我见识见识你的真本事吧!”熊渠故作威严地命令。
貔貅俯首:“小臣知道肩负的使命了。”
未来的江汉霸主——楚公孙芈氏熊渠,未来的楚国世家——伯氏开宗宗主貔貅,在各自的异乡与故土,结成了同盟……
离最后时限还有一天。
邹城雩祭祈求来的雨,仿佛是一场悲哀的哭泣开了个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时无刻,无休无止地继续着……
车在泥泞里艰难前行。
孟哲罗隔着车帘,倾听落寞的雨声。
如果人心中的委屈,都能像下雨一般酣畅地发泄出来,也许眼前的上光就不会教他这般牵挂忧虑。
这个孩子,从头到尾,一滴泪都没掉。
他转回头来,看看上光。上光面无血色,紧闭双目,裹着裘衣,一动不动地靠着厢板小憩。一卷羊皮地图,滑落在他膝下。
“快接近周人队伍了,孩子,前驱已去报信通知。”他想了想,“你得打起精神……你有点发烧,要吃药,要吃些东西……”
上光没反应。
孟哲罗有一点慌张地凑近,触了触上光的鼻息,然后松了口气。
上光有所察觉,慢慢睁开眼。
孟哲罗凝视那双空洞的眸子和眸子周围布满的血丝:“……若你愿意躲避,还不晚,你可以丢了束缚你的一切,随我回我们真正的故土……”
上光移开目光。
孟哲罗握住外甥冰冷的指尖。
“……谢谢你,舅父。” 上光终于启口。
“几天来,你总算和我说了一句话。好吧,孩子,我宁愿你怨恨我。”孟哲罗幽幽地说,“我不到周地,你或许至少能免去一桩不幸,不用那么早了解你的身世……”
“要是不幸属于我,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上光捡起地图,却无意观览。
孟哲罗俯首沉吟:“那么……孩子,请你至少让我保护你度过这次难关。你需要什么?你想做什么?什么都行,哪怕是我的性命。……我期待你的决定。”
上光莫名地菀尔:“我不需要您的保护。”
像是有人用火在孟哲罗胸口燎了一把。
拒绝得真果断。
其实,也不算出他意料之外。
那孩子有理由不接受他的帮助。因为不管怎么看,在宁族去世这件事上,他或多或少有着责任;而宁族的临终遗言,也或多或少是他逼出来的……
他起初的目的,是要宁族意识到陈年的血腥真相并未埋没;并以此为警,提醒宁族亦提醒上光认清现实,免得上光遭到不必要的伤害;结果……
正像上光在邹国祭台说的那样——“事与愿违”。
孟哲罗默默坐着。
“你告诉我!”他猛地直起身,劈手夺下上光拿着的地图,“你连日不眠不休,到底存了怎样的念头?!”
“说实话,我想追随临风。”上光简洁利落。
孟哲罗如遭刀刺,一下抱紧外甥瘦削的肩:“你不能死!你是我们一族的末裔,你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血!”
他意识到失言,急忙打住。
“我不能死。”上光重复,“我是一族末裔,我是您姐姐唯一的骨血。……我还要为天子杀人,我还要为父亲落葬,我还要为母亲宽怀,我还要为弟弟着想,我还要为晋国奔忙……我就是不能为自己去死。我清楚。”
孟哲罗用残存的右臂抚摩外甥干涸的眼角,颤抖地道:“孩子,你……命苦。可你真的不能死。你一死,多少人会伤透了心,包括我。”
上光十分平静:“我懂。”
“我本来就是被抛弃的孩子。”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顶替夭折的真正上光获得了父母的宠爱、世子的高位以及……婚约……它们不该属于我,所以我必须代真正的上光向赐予我这些的人一样一样地奉还。惟有还完了,我才变回我自己。”
“那之后呢?”孟哲罗哽咽道,“也许临风,不曾离世……”
上光打断:“我不要也许。我一定得找到她,不管她在哪里。找到她,我去陪她。”
他埋下头。
“让我……”他疲倦地说,“先完成身为人子该完成的约定……”
风,是无常的。
光,是恒长的。
风在世间自由自在地旅行,是因为光在哪怕最隐秘的角落里,都会温柔地,固执地守侯着她。
光在大地绚丽灿烂地绽放,是因为风在哪怕最阴霾的时刻里,都会温柔地,固执地伴随着他。
分别只是暂时,我们终究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