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孽海失岸(1 / 1)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凡事总是有开头和结束~~~
写到这里,距离尾声近了,我又有点舍不得~~~~嘿嘿~~~~~~~
谁会有什么结局,现在还不可说,不可说,非常不可说。
鲁国。曲阜城。
泉大夫邸。
人称“妖娆公子”的大夫泉在晨曦中醒来,心中立刻被后悔和恐惧占领。
清早的阳光透过红色绫帐,在他面前勾勒出一弧背对他而卧的身影,娇弱柔美。可这身影对现在的大夫泉来说,无疑是一座黑压压的山梁,会让他在今后的日子里喘不过气。
恨只恨自己昨晚竟一时冲动,将那两苗火种带回府中……
他坐起披衣,靠着软枕发呆。
他今年二十二岁,正是风华之期。在鲁国的贵族中,他的门第算不得低,却也不高,而作为这样门第的妾生非嫡子,他一直活在兄弟们的阴影里,望尽白眼,看尽脸色。
命运的改变发生于他十六岁时。郁郁活着的他偶然邂逅到了机会,代替生急病的兄弟去园囿侍奉那会儿还是公子的鲁世子行猎。
出众的美貌为他博得鲁世子的青睐。
他和所有并不倾向男男纠缠的人一样,起初对鲁世子的过分亲密感到厌恶,甚至认为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可后来……
权力是奇妙的。
他目睹了鲁公沸杀兄夺位的狠毒决绝,目睹了鲁世子擢尊升储君的威风八面,而这次巨变直接影响到他的,就是他因为“世子宠臣”这层关系一跃成为了中大夫。
家中的各种面目,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部挂上了清一色的谄媚笑容。他的父亲,忽然开始在人前人后宣称对这名从出生到成人都没见过多少次面的儿子非常重视,考虑要将嫡嗣改成由他继承;他的母亲,灶下婢出身,一生不得宠,忽然拜他所赐,母以子贵,具备了威胁正夫人的实力;他的兄弟,纷纷来和他套近乎,然后“顺便”地提出各种各样希望他到世子面前陈述一番的要求……
开始他很有些激动。
尽管他觉得自己不光彩,但他居然可以为家族做那么多贡献,满足大家向往又达不到的心愿,渐渐成了家中举足轻重的一员,这令他自豪。
可惜很快,他的这种想法破灭了。
“呸!恶心的家伙,靠着妇人的手段迎合世子!出这么个妖孽,实在是家门不幸,让我等颜面不存!”某天,他无意间听到他的一个哥哥毫不留情地骂道。
“哈哈。”另一个哥哥幸灾乐祸地笑着,“你不要生气,权当我们家中选了个夫人,便教他伺候世子去,只要对我们有好处,管他呢!”
“管他呢……”这三个字从那一刻,烙在他心上。
他搬出了原来的家,独自住进世子为他建造的大夫邸,断绝同族人的联系,索性放开了一切性子,肆意胡闹,豪奢度日。
占人田屋,劫□□女,坏人性命……该干的坏事他都干了。生活这般飞快地走向另一个极端,却遗憾地没给他引来异样的乐趣。
唯一安慰他的,是明明知道除了世子,所有人都在仇视自己,不过凭借世子的势力,他依旧能使那些眸中燃烧着火焰的头颅乖乖俯在脚下。十分惬意,畅快淋漓。
然而,世间终究没有永恒的春天。
鲁世子擢对他的恩宠,随着齐长公主的到来,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慢慢消逝了。
齐长公主美若天仙,不愧为大周第一佳丽。
不幸她是个女人,鲁世子不喜欢女人。曾经担忧漂亮妻子会分走世子惠泽的他,发现自己的恐惧纯属多余。
过了没多久,他才又察觉,并非臆测,齐长公主已经向他暗中宣战了。
她并未愚蠢地想去逆转鲁世子爱男色的本性,而是顺应他的喜好,派出大量使者,到各国各地去寻求姣童秀女,安置在九琼台上,将自己的宫殿变成鲁世子流连忘返的乐园,稳实地、牢固地握住了鲁世子的心。
当然,他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六年的羁绊毕竟非虚,鲁世子不管举办任何宴会,都留着他的一席。昨晚的九琼台夜筵亦是如此。
这样起了反效果。
望着昔日将自己拉上不归路的世子现今把视线与热情给了另外的对象,他忍不住内心的怨念,始终嫉妒地专注于目前最得世子爱护的一对少年——似光与若显。他们是齐长公主新选出来的宝贝,因眉目分别和声名赫赫的“光君”、“显君”稍有几分肖像,由鲁世子亲自取了名字,一左一右,半时不离。
美人、浓醴、佳肴,加上不断花样翻新的靡靡音乐和曼妙舞蹈,鲁世子一如既往地酩酊大醉,被扶入内室歇息,齐长公主以照顾夫君为由也退到内室,只剩下了似光、若显百无聊赖地和大夫泉一起观看歌舞。
看着看着,两名美少年主动接近大夫泉,三人慢慢坐到一处,推杯交盏,几十回合下来,将大夫泉灌得昏头涨脑。
接下去,他记得似光、若显搀扶他下了九琼台;再接下去,他们都上了归府的车……
……
“你们俩,快起来吧!”大夫泉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宿醉的反应很厉害,“我派车马送你们到宫中,趁着宫门刚开溜回九琼台,应该赶得上世子没醒时。”
无人答腔。
睡在他面前的不知是似光还是若显,动也不动。
“喂!”他不耐烦地搡了那少年一把,“你听到了没?!”
这一搡,他触到满手冰凉粘稠的液体。
他大惊失色,转过头,不见另外一个少年的行踪。
此一吓不轻,他蹦起来,跳到床下,哗地拉开帐幕!
似光胸前扎着一柄匕首,圆睁双目,口角流血,四肢僵直,死去有段时间了……
大夫泉脑子里轰然一声,遍体生寒,趔趄几步,跌坐在门槛上。
“来人、来人哪……”他一边遮着眼,免得看到尸体,一边颤抖着呼唤。
在他身后,有人讥讽地及时回应:“别慌,泉大夫,我们候了您有会儿工夫了。”
不必多问,他敏锐地捕捉到微微的刀兵撞击声。
这一天,到底来了……
九琼台。
丹姜坐在宽大的妆台前,指挥着侍女梳理发髻,目光从一排等待她挑选的首饰中扫过:“我要你们准备的贺礼,你们准备好了么?”
侍女们必恭必敬:“都妥当了,夫人。”
“那是给我亲妹妹的大婚贺礼,出了点差错,你们都得死。”丹姜淡淡吐出一句。
“是,婢子们记下了。”侍女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夫人!夫人!”门口一阵喧哗,鲁世子擢红着眼闯了进来,首先一脚踹倒离他最近的一名寺人,然后拿起能够到的物什一通乱扔乱砸,“该死的,真是他!那该死的!”
丹姜镇定地歪着脑袋瞧他:“你说的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鲁世子擢拽起她:“好夫人,你听我说,泉那个畜牲,昨晚趁醉劫去了似光和若显,好在半夜若显逃了回来给我报信,嚯,那畜牲……你跟我去,跟我去!”
丹姜暗地冷笑,与他同至外殿。大夫泉衣衫不整,五花大绑,狼狈地跪在阶下。
鲁世子擢拍得几案山响:“若显,你再说一遍!”
若显获准,继续哭哭啼啼:“小奴昨晚跟哥哥看舞看得好好的,泉大夫招手要我们去陪他喝几盏,拗不过他,我们便去了;泉大夫喝得糊涂,又叫我们送他下台,我们也送了;谁料到他一到车前,喊手下们将我们绑起塞到车上弄回大夫邸,硬逼我们伺候他。哥哥不干,说:‘我们兄弟是伺候世子的,不是伺候大夫的。’泉大夫很生气,说:‘抢来的世子算得什么,眼前风光,没得后哩。’他说了一大堆不敬的话,小奴跟哥哥越听越恼火,顺手抓起枕头被褥同他争执扭打,不留神从枕中掉出个桃木人儿……这一下惹来大祸,泉大夫掏出匕首,小奴的哥哥,小奴的哥哥……”
他讲着这里,泣不成声。
“是这个玩意吧!”鲁世子擢抓起案上的小小桃木傀儡抛掷在地,“泉,你好泼的胆!”
大夫泉愣愣地盯着那傀儡,恍然见傀儡上刻了鲁世子擢的名讳。
“小奴……”若显雪上加霜,“小奴看他要紧这东西,就拼着命拾在怀里,一头撞出门,刚巧大门没落锁,下人们又不在……小奴托世子的福,一路跑回宫,唤醒世子……”
鲁世子擢以拳擂桌:“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大夫泉茫然之际,一抬头恰与丹姜含冰的眼神交会,顿时大悟:“小臣冤枉!小臣是遭到陷害!如果真是小臣有心对似光、若显不利,岂容他俩跑出一个去?那么巧,小臣的院门、下人都出了纰漏?”
“明明是你将下人们支开了!”若显指责,“大门的疏忽,是神明长眼,不教你逃脱!”
鲁世子擢七窍生烟:“枉我待你不薄,你不仅行巫蛊诅咒我,还要狡辩!我非杀你不可!……连你全家!”
大夫泉本欲咬死不认,闻得此言,忽然仰天大笑。
鲁世子擢道:“你不服?!”
大夫泉笑了个够,认真地答:“不,小臣服了。小臣伴随世子有年,深知世子的脾性,世子不杀人是不会消了这股怒火的。……小臣认罪。其实,小臣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还有小臣的兄长……”
他平静地说出当初背地辱骂他的两个哥哥的名字。
“小臣这就去死。”他向鲁世子擢行礼,“小臣请世子惩罚作恶的我们就行,放过那些根本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的人吧。”
鲁世子擢不防他爽气地受了死罪,心中又起了不舍:“这……”
“巫蛊、诅咒,是重罪哪。”丹姜终于启口,“你肯定活不成的,可念你跟从世子一场,你的临终要求世子想必会予考虑。”
鲁世子擢咽口唾沫,站起来,怏怏隐进内室。
殿中寂寂。
“夫人,您恨我?”大夫泉坐直身子,整理衣裳。
丹姜抬起下巴:“你的问题很有趣。”
大夫泉看了丹姜好一会儿:“夫人,小臣挡了您的路?……小臣死是死在自己的愚蠢上,对不对?”
“不,我觉得泉大夫向来聪颖,就连死都死得很明智。你该明白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长时间。”丹姜嘴角一弯,“放心走吧。”
“夫人真厉害。鲁国以后是何等模样,小臣真期冀能够看到。”大夫泉赞叹。
“成为守护鲁国的英灵,你会看到的。”丹姜说。
大夫泉起立,拍拍膝头的灰尘:“小臣不肖,却也只给世子本不光彩的名声添重些许而已;夫人敏慧,总有一日会使鲁国受用无穷……”
“承你吉言。”丹姜拂袖,“解渴的酒放在那里了,赶紧去喝。”
两旁的武士得令,拖了大夫泉台下行刑。
丹姜默默等了一会儿,走往内室看望丈夫。
鲁世子擢与先前不同,情绪变得沮丧,勾着头,反复搓手。
“他死了。”丹姜蹲在他面前,“没人再想害你啦,夫君。”
鲁世子擢注视着她:“我对他那样好,他仍然负我;我怠慢了你,你倒待我好。”
丹姜道:“我是你的夫人,我们是夫妻呀。”
“我从没喜欢过女人,女人都很讨厌。”鲁世子擢用难得的幽戚口气说,“自打我母亲死在后宫争宠中后,我宁愿和男人在一起。”
丹姜温柔地抚摩他的脸颊:“我懂,我会尽快为你挑选更好的人来侍奉你。”
“你不会委屈吗?”鲁世子擢按住她的手,“或者,我们是该至少生出个儿子。”
“没问题啊。”丹姜百依百顺。
“你能不能帮我?”鲁世子擢又道,“你知道,父君病后,政事都压给了我,我对它兴趣不大。”
丹姜面对胜利,面对辉煌的战利品,面对这一次计划的完美成功,优雅地颔首:“要是你愿意。”
鲁世子擢打量着她:“你确实是女人中的例外。……那就为我生下下一任的储君吧……”
丹姜倒在他臂弯:“在这之前,还得提醒夫君,今天的事不想外泄的话,得设法叫若显保密。”
“交给你处理?”鲁世子擢试探地问。
丹姜微笑:“好。”
汝水岸边。
“渡过去就能很快到蔡国了。”烈月手擎皮鞭,遥指前方。
“啊,太好啦!”临风的亲哥哥吕侯世子朱笑道。
世子朱个性率荡,热情开朗,这些天与妹夫处得十分愉快。一路之上他不仅衣食住行样样替上光想得周到,同乘一车时还讲了许多妹妹幼年的趣事,拉了不少家常,满心要教上光高兴。
可惜,原本应当高兴的上光实在快乐不起来。
前有父亲已上沙场,后有临风生死未卜,眼下战局又吃紧,他没有多少情绪来好好配合这位人很不错的妻兄。
幸而世子朱并不介怀,殷勤亲切地按照先前的约定,将他护送到汝水,再送至船上,甚至亲自把他舱室仔细查看好几遍,生怕半点疏忽怠慢了妹夫。临到船离岸出发的前一刻,他命人取来饯行酒,斟上一爵递予上光。
上光感激地受了,一饮而尽。
世子朱目睹他喝下酒汁,突然正色道:“妹夫,我问你一句,你是否果真如传闻那样深爱我的妹妹临风?”
上光险些被酒呛住,咳着嗽说:“这……从何说起?我岂有不珍惜她的道理。”
“多日来我待你礼遇甚厚,绝对不曾得罪你,可一提起临风,却不见你半点欢颜,只是忧伤。”世子朱若有所思,“你若果然珍惜临风,那必定是她身体尚未痊愈……她病得很重么?我妹妹她究竟……”
“她没事。”上光打断他,“她一定会很快恢复健康。我也会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尽快带她来和您见面。”
世子朱端详妹夫:“……你不用向我保证。我父母最疼怜的,就是临风,如果她有意外,我也想象不出父母会如何反应。我懂,是临风叮嘱你对我们隐瞒真相,其实她太傻了,这么做只会使父母和我更牵挂她。告诉我,她在哪儿?”
烈月在旁听得,插嘴过来:“吕侯世子,您要去接您妹妹?”
“父母远在宗周,总念叨妹妹,她是我们这一家的心肝!我身为兄长,知道她在某处孤独地生着病,不能不管。”世子朱眼圈红了,“我也了解你的难处,所以,妹夫,你尽管去征战,临风由我接来照顾。”
烈月道:“不行,吕侯世子。您的国境也正在徐人可能的攻占范围内,随时会发生动乱,对病人没裨益;再者,您还得立即回程,领军保卫疆土,等待王命呢,会有空闲操劳妹妹的病?你们两个,都没能力谈到照顾临风。”
上光、世子朱吃她这一席话,皆垂头丧气,保持缄默。
“我接应晋世子的任务已经完成。”烈月一拍胸脯,“因此,照顾临风就交给我了,我即刻出发。”
上光思量些时,最终将目前临风所在,及自己安排的临风出楚路线和目的地全数说给烈月。罢了,他重复再三,惟恐她记得有误。
三人正商议,江上起了一阵熟悉的号角,惹得他们齐齐看去,见一只大船,插着赤红王旗与旌旄,顺水缓缓驶近。
这船布置得颇有气势,船舷武士拱卫,船头侍从遮护,衣甲刀兵丛中立着一人,淡定从容,正视前途。
“哎,这仪仗,难道是那名天子特使?”烈月搭起凉棚眺望。
世子朱费力地辨认了半天:“这使者是谁?怎地我不识得?”
他无意识地瞥了一眼上光,发现上光完全凝固,仿佛三魂六魄都遭那使者吸去,空留了个躯壳在原地。
船靠岸了。
随扈们纷纷扶携那使者登陆,那使者不以为然地将他们摒退,轻巧地跳上舢板,快步走上河堤,径直向三人行来。
烈月、世子朱还在奇怪,使者早握住上光的手,满面绽放辉彩。
这是个美丽又低调的男人。
精致的五官,被乌黑长发半遮;修长的身形,为白袍一袭掩衬;其貌俊灵清雅,其气飘逸出尘,而他额心涂绘的火焰样红色图纹,更赋予他几分捉摸不透的神秘,教人怀疑此非凡夫,乃为天地旒秀所化。
当他同上光比肩并排时,构成了一幅使观者愈加诧异的景象。他们那么相像,又存在绝对的区别,宛若一对明珠,尽管一样耀眼,可纤毫不减对方的光芒,只共同融汇成一片温柔的亮,包围着两人。
烈月怔忡之余,恍然忆起从前在犬戎似与他有数面缘分:“您……”
上光沉吟片刻,向她介绍道:“这位是阳纡大巫孟哲罗。”
孟哲罗眼波一转,视线在她颊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掠过,琥珀色的眸子荡漾起迷人的涟漪,唇角扬现意义不明的笑意。
“我是,天子的,特使。”他以生硬的周语宣布。
是夜。
明月一轮,皎洁纯净。
上光摩挲指尖的伤口,沐浴着月色,轻轻叹息。
“孩子,你遇到什么烦恼了?”不出所料,孟哲罗慈祥的声音在月亮照不到的阴影里响起。
“舅父。”在这个到处是周人的地方,没必要惧怕别人听到这以戎语揭露的深埋秘密,上光终于唤道。
孟哲罗沉默了一下:“对不起。”
上光菀尔:“我第一次尊称您,您怎么给我道歉呢。”
“我发过誓不和你再见,但我仍旧来了……我从来都以为,我是我们部族仅存的血脉,天生是要寂寞悲凉地游荡在世间的。”孟哲罗按了按外甥的肩膀,“少年不幸把我的前半生几乎毁灭,不是荼余,我也许不会活着;不是你,我也许不会有今天……我没法舍得和我能找到的唯一亲人永远隔绝……”
“舅父……”上光一阵酸楚,心中的累累重石摇摇欲坠,忙定了定神,岔开话题,“舅父如何当了天子的特使?”
孟哲罗放开他,洒脱地挥了挥袍袖:“我耍了点小手段。……你记得昆仑的女首领都兰吗?她安插了赤德赞化那妖人在你们天子面前,又是吹嘘又是下迷药,将你们天子哄到了昆仑。在我还没吃准她下一步举措要干什么时,她由于病重而死,新任首领瑶姆殷勤招待了你们的天子,并且……”
他瞟了瞟上光,接下去道:“你们的天子被她吸引了,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好。”
上光瞠目结舌。
“他们结伴在昆仑丘游玩,到积羽海狩猎,领着一群你们天子选出来叫作‘七萃’的武士四处晃荡,丝毫没有返回周境的意思。作为犬戎的大巫,我想我不容许这种周人首领与昆仑女族关系太近的状况发生,那对犬戎没好处。”孟哲罗三分戏谑七分正经地说,“于是我……”
“您要柏夭献上了河图。”上光有所估计。
孟哲罗玩味地凝视着他:“对,我还示意赤乌族选送了美女,戎族敬赠了宝马,冲淡周天子倾注在昆仑的热情。顺便,我发现在‘七萃’中有个叫造父的很想杀掉赤德赞化,于是我让我的侍从苏拉帮了他一点小忙。”
“赤德赞化死了?”上光觉得这是个喜讯。
“我猜到这么做你会乐意的。”孟哲罗逗趣道,“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替你完成。”
上光隔了一会儿:“舅父要去挚、繁两地的阵前吗?”
“不错。”孟哲罗说,“赤德赞化一死,我轻易地接近了周天子,以特使的身份为这场灭徐之战祈福,自然得忠于职守。”
上光低下头,一语不发。
孟哲罗看着他,重新拾起话头:“孩子,你能向我倾诉你的烦恼了么?”
“不,我没烦恼。”上光下定决心回答。
挚地。
关于怎样夺还徐人占去的周土的战略讨论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中。
“东夷各部擅长水战,要是在靠近水域的地方和他们对阵,我方肯定吃亏。可战线拉得太长,又要被沿汝、颍二水而上的徐人分去力量,容易落败。”晋国太傅公子养说出意见。
卫国新升的上大夫,君主的左右手——公孙展接口道:“晋太傅讲得没错。是故我军首阵战地将选为聃地。”
“这块地域是他们的弱点。”卫伯景昭摆设着几上的沙盘,“聃地在汝、颍二水正中,离挚地不远,是一片内陆区。若是攻下它,以它为营地再攻下繁,便使挚、聃、繁形成坚固三角,范围不大却可攻可守,保我周军灭徐无碍也!”
晋侯宁族勉强笑了一笑:“妙策,卫伯。”
景昭没察觉他的异样,闻得夸奖,很是愉快:“多谢晋侯。如此我就安排下去了?”
宁族赞许。
一心扑在灭徐部署上,要拿下就任前阵主帅以来头一功的景昭领了一班同样求胜心切的年轻将领出帐调配人马。
独有公子养留了下来,忧虑地望着兄长宁族:“君侯,您不舒服?”
“我的旧伤好象经不起几回征伐了。”宁族自嘲道,“连日来隐隐作痛,我想我老啦……”
公子养不允他继续:“君侯春秋鼎盛,只是长途奔波太累,偶有不适。此乃人之常情。”
宁族惘然:“瞧见卫伯神采奕奕,我……”
公子养再度打断他:“卫伯与君侯,毕竟不是一代人。”
宁族摇头:“……弟弟,我是瞧见他,想起了光儿。这两天每晚都梦到光儿和服人,特别是光儿。一看到他,我又是欢喜又是难受,最后总教旧伤痛醒。”
公子养暗地里诧异悲哀,这不是吉祥的梦。
他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兄长切勿多思。我猜,您是因向世子隐瞒军情耿耿于怀,才会屡次做梦。”
宁族出神良久,幽幽地说:“那个孩子,背负的东西太多,连上一辈的恩怨都揽去了。……我观察他有段时日,方知我从前太疏忽,没看出他执意去戎境的目的,也没看出他回来后的变化。他多半明白了他的生母并非夫人,而是戎女。”
“君侯认为,世子了解所有实情?”公子养颇为惊奇,“不该呀,昔罗的事,他哪里能够洞悉?”
宁族长叹:“是啊,连夫人都以为那对我也是秘密。这恰是我牵挂之处。光儿脾性执拗,若他决意要寻求生母的下落,终有一天会知道一切。那时候,夫人、他和服人,怎么办呢?”
公子养有点生气了:“君侯怀疑世子将来会对夫人、公子不利?不,不可能!”
“正因为不可能,我越害怕。”宁族凄怆道,“光儿他重情重义,温顺隐忍,真有那么一天,最不堪的人将是他,最无法自处的人也是他!我,要如何去抚慰他,如何要他接受真相呢?”
言及至此,宁族不胜唏嘘,垂下泪来。
公子养作为上光的傅父,自他幼时便教授他技艺,保护他成长,所付出的心血不亚于乃父,焉不为之动容?一时亦哽咽不已。
然而帐外忽有人高报一声:“天子特使及晋世子入营!”
宁族一听,慌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扑出帐。
远远地,儿子的影子闯进他眼帘,他张开两臂:“光……”
字冲到舌头尖,猛地刹住。
儿子旁边的那人,是谁?
……
僵持之下,上光先跪到父亲面前:“不孝儿上光,向父君请罪!”
宁族张着嘴,双眼直直地盯紧孟哲罗,手足微微颤抖。
孟哲罗依然保持浅浅笑黡,目光却如一柄利剑,毫不留情地迎视,或者说,逼迫着宁族。
爱,是不能忘记的;但人们往往也不忘记怨恨;
情,是不能脱解的;但人们往往也纠缠于仇愆。
尘封的过去,以为可以逃避的,其实不然。掩埋多年的秘密,如同种子,经过冬天的沉寂,总在出乎意料的某个时间与你不期而遇。
这就是因果。
这就是命运。
人生的路途,没有转身的余地;而由芸芸大众的喜怒哀乐汇聚成的苍茫孽海,亦没有残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