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既然是身怀着这等绝技,为何不出来为国家做点事情呐?”
“按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过……”曼殊说到这里,有所警觉,抬头看了看友人,便将话咽了回去。
“大师说的极是,目前国家新立,百废待兴,正是英雄俊杰施展才华的黄金之际,况且我党此时又人才奇缺,而大师又是我党开山人之一,你届时如能出山,是人们求之不得的。”
曼殊没有言语,稀溜溜喝了一口茶。
“大师,你出山吧!”
稀溜溜,曼殊又喝了一口茶。
“大师,你,怎么不说话呀!”
“哈哈哈!”曼殊大笑起来,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说:“你可不要胡思乱想了,你也不看看我苏曼殊是个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友人问。
“和尚。”
“和尚怎样?”
“自古哪有和尚坐衙理政之理,哈哈哈!”曼殊又笑起来。
“大师,不必自欺欺人啦!你这等出家谁个还不清楚。是‘僧’,是‘俗’,只有你自己最明白。况且‘僧’‘俗’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肯为革命党做事,那才是最最本质的。”
“阿弥陀佛,你的情份我领了!”
“大师,不但是我,国父也有这个意思呀!”
“真的吗?”
“那还有假,是国父亲口对我说的。”
曼殊沉默了,长长出了一口气,说:
“我再考虑考虑吧!行吗?”
“太行了,你能有这话,我心里都有些感动。”
于是友人便摆开了宴席,将多年压箱底的陈酿也拿了出来。曼殊见了这等美味佳肴,便也不客气,抡起筷子高兴地大嚼大吃起来。他的这个举动很令友人高兴,他一边给曼殊满酒,一边还在叮咛:
“大师,如拿定了主意,就早点告诉我!”
“放心吧!”
“咱们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自这日会晤后,友人就在家中等待曼殊佳音。他凭感觉似乎觉得此次出山是定不可疑了,曼殊如能出山,对革命事业的好处实在是太多了。他这样等了三四天,不见曼殊回音,便有些着急,又过几天,依旧不见曼殊回音,就更加着急。于是就亲自来到曼殊住处。门卫的更夫告诉他:
“那个和尚已经从这里走了五六天啦!”
“他去了哪里?”他急切的问。
“这个谁知道啊!他走的时候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于是这友人才踽踽回到了自己的家,可是心中依旧有了迷团。
三个月后,他忽然收到一封信,看字迹他知道是曼殊写的,他连忙打开,但见纸上写道:
“……所约弗克应赴;谓山僧日醉卓氏炉前,则亦己耳,何遂要山僧坐缘呢大轿子,与红须碧眼人为伍耶?”
友人看罢,惨然一笑,面对这个“呆和尚”,他觉得真是无话可说,暗想,朽木看来真是不可雕也!
沉沦的菩提——苏曼殊全传--二十九、鸿爪雪泥
二十九、鸿爪雪泥
夜愈发深了,遥远的天际上,星星在一明一灭地眨动着眼睛,至使这晴美的夜空呈现出了一种少有的幽蓝,时尔有几丝浮云飘浮过来,夜色便更加绚烂了。风儿,似乎就是子夜时分刮起的,之后,夜晚便无法宁静了,除了传来草稍、树叶的抖动声外,海边的涛声也骤然响起了:哗……哗……
看着夜色,听着涛声,曼殊的思绪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自“逃官”来到日本,便居住在母亲家中,开始时乡村的幽静,海滨的细波,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一段时间里,他觉得静静的海滩似乎比寺院还要幽深,悟彻人生是个最理想的妙境。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尤其是在海滩上他亲眼目睹了几次船沉人亡的事件,他情绪又变得低沉了,更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悲哀,一种近乎暮年的感觉似乎常常侵扰着他,他觉得生命是多么短暂,就像水中的浪花一样,一起一伏发出一丝声响,接着便平复了,便彻底的消逝了。假如有那么一天或着有那么一个早晨,自己也像沉船的死难者一样,躺在松软的沙滩上,那么这个世界还属于他的了吗?同样,他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了。想到这里,他的悲哀便到了极点。突然,他产生了一种欲望,那便是在生命之船还没有下沉,自己还没有躺在松软沙滩之前,要将自己的人生痕迹留在世间,他猛然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鸿爪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他明白了,当下他最应该做的,不是别的,应该是“鸿爪雪泥”。当天晚上,他便伏到桌上,在草纸上写了五个大字:《断鸿零雁记》。
涛声在海边依旧奏响……
繁星在空中依旧眨眼……
曼殊看着纸上的题目,一下子为难起来:用何种形式来表现这种欲望呐?用绘画,还是用诗歌?绘画,是他看家的本领,休说山水花鸟,就是人物,也能描摹得出神入化。诗歌,他也下过功夫,无论是抒个人情、人间情,还是天地情,他操练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但是,无论是绘画,还是诗歌,他感到都难以描摹他纷乱的人生足迹,难以写清他心灵的苦难历程。若要将自己更宏阔的生活表现出来,将自己对生活的认识一层层地描绘出来,他觉得唯一的形式,便是小说。
小说,他很小的时候就接触过,识字之后,就读了《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年龄稍长一点还读过《儒林外史》、《金瓶梅》,成年之后还读过大量的笔记小说。除此之外,凭着他对外文的精通,他还阅读大量的外国小说,如巴尔扎克的《夏倍上校》、《驴皮记》、《欧也妮·葛朗台》;简·奥斯汀的《理智与感伤》、《傲慢与偏见》、《爱玛》;勃朗特姐妹的《简·爱》、《呼啸山庄》;菲尔丁的《巴斯昆》、《约瑟·安德鲁传》、《汤姆·琼斯》;都德的《磨坊文札》、《小东西》;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比昂逊的《一个幸福的孩子》、《渔家姑娘》……无论中国的小说,还是外国的小说,他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忠于生活,客观地再现生活,将其思想溶于生活之中。但是从客观的角度,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来表现自己的人生足迹,他觉得未免有些隔靴挠痒了,自己写出来别扭不说,别人读起来也有障碍。相比之下,他更倾心于卢梭的《忏悔录》,狄更斯的《大卫·科坡菲儿》,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他认为这类小说更易于表现真情,抒写情怀,再现心灵,他觉得这类小说就是作家自己的心灵史……于是,他给自己的小说确立了坐标。
烛火一明一暗地跳跃着……
心潮一起一伏地波动着……
曼殊看着《断鸿零雁记》几字,记忆的翅膀徐徐扇动起来,越过时间的长河,一直向他少年的彼岸飞过。一想到那个彼岸,他心灵深处剧烈地疼痛起来,似乎有一种流血的感觉。多亏有那种生命欲望支撑着他,否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朝深处想了,他强忍着疼痛点燃了一支烟,轻轻地吸了一口,望了一眼面前的白纸,便提起笔,倾诉起来:
百越有金瓯山者,滨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无云,山麓葱葱之间,红瓦鳞鳞,隐约可辨,盖海云古刹在焉。相传宋亡之际,陆秀夫既抱幼帝殉国崖山,有遗老遁迹于斯,祝发为僧,昼夜向天呼号,冀招大行皇帝之灵。故至今日,遥望山岭,云气葱郁,或时闻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凭吊,不堪回首……
曼殊的笔在纸上走动着,发着唰唰声响,那神情似乎不是在写字,而是将心中的血朝纸上泼洒。写着写着,他猛然停下笔,觉得耳旁传来一阵声响,那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倾听起来是那般真切——
赞初问:“……孩子,你是?”
孩子说:“我就是吃了你的宝丹,起死回生的那孩子。你忘了,在白鹤港,那天傍晚……”
赞初这才想起那件事情,两眼微微一闭,说:“孩子,你今天来?”
“我今天就是拜你为师的。我的家……”说到这里,孩子的眼睛又湿了。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戬,乳名三郎。”
“你没父母吗?”
“师父,不要问了。”
“你小小年纪,尚未知事,遁入空门,将来你能经得起红尘、世俗的侵扰吗?”
“师父,若收下我,就是再大的困难,我也不怕。”
“哈哈,”赞初爽声大笑一声,微微颔首:“善哉善哉。”之后语气恳切地说:“今日观你这片丹心,着实令我感动。只是有十条戒规,不知你能否做到?”
“师父,都哪十条?”
“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欲;四,不妄语;
五,不饮酒……”
“师父,不要说了,各种痴情欲念,我从此断尽。”
哔剥!灯花一闪,一下子将曼殊从往昔的回忆中呼唤回来,看着那流泪的红蜡,他的心中也似乎流泪,他猛吸一口烟,又飞快地写起来:
扫叶焚香,送我流年,亦复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