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解识佉卢古,
能探梵语殊。
天南有相忆,
寄兴在虚无。
曼殊看罢此诗,惨然一笑,他觉得西行之事,是一次多么没有意义的生命浪费,是一场不堪回首虚无梦幻。友人只注意到了他的行为轨迹,却没有看到了他的心灵轨迹。他心灵要探究的是生命的终极意义,可是这种探究在佛国是没有找到答案的。那么这答案在哪里呐?他依旧感到茫然,感到困惑……
沉沦的菩提——苏曼殊全传--二十六、心灵里的冬天
二十六、心灵里的冬天
小船,像一片窄窄的柳叶,压着细波,顺着风儿,徐徐地向前行进着。清清的河水,将岸边的绿树,芦苇都映在里面,于是窄窄的河面就呈现着五彩缤纷的颜色。只有小船经过的当儿,河水才纷乱起来,发着哗啦哗啦响动,绿微微的波浪便不住地拍击岸边。
老翁手握双桨,一起一伏地划动着,不时抬头看一看远处的夕阳。这会儿也正是夕阳下山的时节,红红的光韵几乎染红了整个老翁,就是他那白发和银须,也变成了火焰般的颜色。他扭头看了一眼船尾的僧人说:
“师父,可要站稳了呀!”
那僧人站在船尾,正凝视着高远的云天,听了老翁的声音,立时转过头来,他不是别人,正是苏曼殊。他自印度回国后,一直厌倦城里的喧嚣生活,也不愿去寻访旧友,心中感到异常的苦闷、空落。举目尘埃,一切都是那样枯燥、寡淡,平淡得没有一丝色彩,没有一点生动气象。佛家讲究境由心造,心境改变,尘世万物在眼中当然也顿时黯然失色。有了这些厌倦之后,他便托钵在广州郊外僻壤处毫无目的漫游,有时风餐在树下,有时夜宿村头。乡村田园的安谧生活色彩,使他那颗近似破碎的心暂时得到了安稳。他是今天中午闲游在河边时,被老翁呼得上船的。想起那情形,他就觉得有趣。那会儿,他正枕着河边的一块漂木小憩,忽听得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响,他渐渐睁了眼睛,就看见了老翁的小船渐渐向岸边靠拢过来,他冲老翁打了招呼:“弥陀佛!”
老翁便笑了,亲切地说:“喂,上船吗?”
“上船?”曼殊坐起身子,笑了笑:“你这渔船,也搭客!”哈哈哈!老翁朗声笑起来,大手掌挥动了几下说:“师父,你这样说就外行了,渔船哪里写得就不能搭客,客船哪里写得就不能打鱼。我看你躺在那里,必是疲顿了。快来上船,咱这里分文不收的。或许可以节省师父一段脚力呐!”
曼殊被老翁的豪爽之气所感动,翻身跃起,跳到船上,口中说道:
“老人家,误你捕鱼了!”
“捕鱼还能误吗?真是笑话!又不像种庄稼,农时不等人。干这营生就讲个散闲!爱捕时,就多撒几网,不爱干时便躺在船上看天。再说,这小小的河沟能有多大出息。我这次,是去赶海的!”
曼殊被老翁的热情所感动,兴致也比先前高了许多,便奇怪地问:
“莫非说,这窄窄的小河也通大海?”
“你可别小看它,它的源头远着呐!据说它的发源地是高耸入云的昆仑山。从那里,水头要穿九九八十一座山头,通过八八六十四条江河,拐过七七四十九条弯子,才缓缓进入了南海。”
听了老翁的“山海经”,曼殊心中暗暗发笑,他明知老者说得并不正确,可是他并不愿匡正。他觉得有些事情,带有一些民间传说的色彩时,反倒具有一些原始自然之美,如果一旦说穿了,弄得十分清白时,反倒显得寡淡了。因此他顺着老翁的话茬问道:
“小河的入海口在哪儿?”
“在崖山呐!”
“崖山?!”
“怎么,师父知道崖山?”
曼殊没有回答,可他内心深处却翻腾起来。记得他在六榕寺出家的时候,师父赞初就多次给他们讲过崖山下海云寺的故事,讲他在海云寺里跟高僧学习佛法的故事。并发誓涅槃后也要将遗骨安葬该寺里面。于今,师父已经圆寂,看来葬在寺内无疑。平日不想还罢,今天一提起来,心潮立时涌动起来。须臾间,赞初师父的音容笑貌便浮现于眼前,他立时便产生要拜见师父的愿望,冲着老翁说:
“老人家,我跟你去崖山行吗?”
“去崖山?去崖山干什么?”
“去崖山海云寺,看看我的师父。”
“看师父,好!走吧!”
于是,老翁便摇起双桨,小船伊伊呀呀的上路了。刚转过一个河叉子,老翁脖子一扬,就亮亮地唱起来:
高山放羊羊满坡,
阿妹洗衣下了河;
阿妹啊!
羊儿倒有嫩草吃,
小哥口渴无水喝。
小河有水乱大河,
不怪别人怪自个;
阿哥喂!
你要喝水就开口,
为啥看着我无话说?
大河水多鱼儿多,
对对鱼儿钻菱角;
阿妹啊!
谁叫你生得菱角样,
撑得我眼皮不能合。
阿哥人小怪话多,
哪有鱼儿钻菱角,
阿哥喂!
要称菱角有多重?
眼皮上面吊秤砣。
唱罢,老翁兀自笑了,脸红红地说:“师父,当着你出家之人,我不该唱这浪里浪气的骚曲!”
“老人家,喜欢唱啥就唱啥,我从不介意这些。再说,你这歌子唱得多好呀!”
“师父,咱一个在水上捕鱼,怪孤单的,有时就靠唱曲来解闷呀!”
曼殊听到这里,心里有些黯然,便不再言语了。眼睛只牢牢地盯着岸边的景色,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过了多长时间,他有些不记得了,反正当老翁提醒他要站稳的时候,他才猝然发现,夕阳在前面已经落入河面了,静静的河水呈现着玫瑰的颜色。
“师父!”老翁又看了一眼夕阳说:“天色已晚,我看今天到不了崖山了。”
“那我们就歇息一下,明天接着赶路。”
“在哪里歇息呢?”老翁看着曼殊。
“前面那棵大树怎样?就在那儿系上船,住上一晚。”
“能行吗?”
“怎么?”
“我是说……”
“莫非老人家经受不住野外的风寒?”
“我!哈哈哈!”老翁大笑起来,“师父,实不相瞒告诉你,我们水上人,从小头上没遮过半片瓦,专与风霜雨雪为伴,不要说在野外过夜,就是卧冰爬雪的事也常有。我是担心师父你……身子娇贵,别受了风寒。”
“老人家,你是有所不知。”曼殊摆摆手说:“我们出家人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娇贵。你想啊,我们浪迹天涯,行脚四方,什么样的辛苦没有吃过?都吃过。”
“好!那我们就靠岸吧!”老翁猛一划桨。
“拢船!”
……
夜晚,天阴沉沉的,看不见星光,看不见月色,连一丝风儿都没有,天气闷热得吓人,无疑这是大雷雨的前兆。
老树下,老翁叼着烟袋和曼殊闲聊着。他们从盘古开天,一直唠到大清民国,从都市百态,一直唠到乡野趣事……他们没有固定话题,没有固定模式,由着话头信马游缰地向前走,走到哪里,就唠到哪里。
老翁极健谈,生活经验又颇为丰富,且有满肚子来自乡野的学问。这越发引起了曼殊的兴趣,黑暗中,他几乎不错眼珠地看着老翁。
老翁又抽了口烟,说:“师父,我的眼拙,不识真人。可是,我看你不像我们乡村里的那种酒囊饭袋的和尚。”
“那……”曼殊笑了一下说,“那你看我是什么人?”
老翁又尽力端详了一下曼殊,眨了眨眼睛,朝外喷了一口烟说:“这……我倒看不大准。可是我就有这么个感觉。我就觉得你不是一般的和尚。”
“我不一般?!哼哼!”曼殊笑了笑:“我倒看你老人家挺不一般的,你可不像个村野渔夫。”
“我不像,我像什么?”老翁挺得意地笑了,“莫非我还像个帝王、宰相?”还未待曼殊回答,他接着又说,“就是真的拿帝王宰相的位置换我这渔夫,我也不干的。”
“那为什么?”
“你想那皇帝老儿有我这渔夫轻闲吗?”
“这倒是。”
老翁一边吧嗒着烟,一边说,“我倒想问问师父,你安心于佛门,它都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曼殊愣一下,随即问,“你说都有什么好处?”
“恕我粗人直言,我想师父步入佛门,也大概是和我老汉求得一种状态吧。”
“什么状态?”曼殊直直地问。
“自刨自吃,闲云野鹤,眼净心净,天宽地宽。”
老翁话音刚落,曼殊便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大为感动地说:“老人家,你真是个山野高人,请受我一拜。”
“这还了得!”老翁连忙拒绝。
“真的,老人家。我虽然读过不少经书,可是那都是些皮毛。你所说的境界,才是我终生为之企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