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因为天真(1 / 1)
五、因为天真
时间继续推移,场景继续转换,这个冬季在脑中依然清晰。几乎每夜,吉祥都会梦到那个小树林,那些晶莹的雪粒。
吉祥开始思念那个小村子,第二次思念。思念的内容不再是是姥姥和那澄澈的童年,而变成了另一个人。写作业时会走神,喜欢在草稿纸上一遍一遍写他的名字,横竖撇捺都很亲切。书本上一个丁字一个夏字,都可以浮想联翩。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吉祥摘录下语文课本上所有有关思念的诗句,抄在日记本上。只因思念漫溢,又无处倾诉。李沐沐只能做个周末一起逛街写作业的同伴,没有承载秘密的资格。而这个世界太不安全,任何有形的事物都可能被人揪住做为把柄。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吉祥不知道爸爸妈妈是搞间谍工作的,竟然会查看自己的每一次通话记录,从没想过小心行事。以至于某次测验成绩下滑之后,爸妈直接质疑吉祥早恋,并逼问那周期性出现的电话号码来源,吉祥才恍然自己的坦诚和坦然给自己带来的不是信任而是无数罪证。牛顿和樱桃树的故事永远只发生在牛顿身上,与吉祥无关。
爸妈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无处不在的怀疑,时刻保持的警惕,不必要的未雨绸缪和细致入微的侦察。而且他们是最称职的史官,每次都会将从小到大的所有过错全都历数一遍,无一遗漏。
垂头挨训的吉祥早就放弃了反抗和辩驳,即使他们总是错的离谱。然后,就记得,打完电话随手消掉来电显示,不过多提及学校生活和班里的人事,将自己的世界小心封存,不给他们一点窥探的缝隙。
与爸妈说话,也只说“哪个老师讲课很好,我很喜欢某门课”之类的,学校活动也从不提,仿佛整间学校只有几个老师和一个吉祥,纯净啊简洁。可爸妈显然喜欢这样的学校,一心只读圣贤书。于是放心了,于是开始放松警觉。
因此当吉祥故意把自己的日记本放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也只是略微表扬吉祥认真学习的精神,古诗词嘛,多背点自然好。
哦,对了,吉祥的日记本是最普通的软皮本,平常就随便扔在书桌上,从不刻意隐藏。在上面写几个大大的字,“摘抄练笔专用本”。看,多完美。
这满腹心事,复与谁人说……
想来童话里那个因为秘密憋得快发疯,对着地洞大喊“国王长着兔子耳朵”的理发师一定是极度痛苦的。
思念如蚁,心尖抓挠。却也有丝丝甜蜜,否则为何唇边带笑。
夏天快些来吧,暑假快些来吧。夏天的小树林会更加漂亮,小果子和野花,知了和蜘蛛。夏天的丁夏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和鞋子?刚买的衬衫T恤七份裤帆布鞋,会和他的一样吗?穿起来像不像情侣装?……对镜成两人。
然而夏季终于来临时,却来得有些出乎想象。
之后的不幸或者说灾难,由此开始。
对于长大的孩子来说,小村已经太小,容不下鲜活的年轻的心。
大清早,艳阳高照,小姐姐骑车带着吉祥去城里玩。路边的庄稼正茁壮,小树也都健康,大片大片的绿色,空气很清新。
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自行车叮叮当当响地清脆。吉祥踢着腿哼着小曲,一点都不老实。
小姐姐费力控制着二八大车绕过一个个沟坎,埋怨,宝宝你就不能乖一点别乱动吗?
吉祥嘴巴里哼哼哈哈应着,脚踢的幅度更大。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
天呀天呀,大夏天的你唱的什么歌?小姐姐痛苦于无手掩耳朵。
嘿我们大家唱起来,嘿我们大家跳起来,愉快的歌声伴着我们笑笑地真愉快……吉祥立刻转换频道。
小姐姐仰天叹息:你就不会点紧跟时代潮流的歌吗?只会唱儿歌。
吉祥干脆唱起了两只老虎,哼,儿歌就彻底儿歌吧。
小姐姐越反对,吉祥唱地越大声,反正路上也没什么人,无所谓。
于是,等小姐姐骤然停下车时,吉祥正唱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看着丁夏和丁冬东倒西歪的样子,吉祥的脸直红到耳朵根。
“丁丁丁……”吉祥呼吸不畅。他比冬天时更英挺了,白衬衫,黑裤子,清爽的像个学生模样。眉宇间的笑意让吉祥有些无地自容。
“丁什么丁?忘名字了?我丁冬。”丁冬瞪眼。
吉祥白这人一眼,呵,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不过比他哥哥差远了。吉祥定定心神,跳下车俏生生站在丁夏面前,笑嘻嘻叫:“丁夏。”
“吉祥?”丁夏眼睛闪闪,“变化够大的。”
丁冬则拧着眉问:“你怎么把头发剪这么短?真难看。”
吉祥也终于收回一直放在丁夏身上的目光,转向丁冬:“你说什么?”
“难看。”十四岁也正是别扭的年纪,口是心非是不是男孩的通病?
羞愤的吉祥撩起裙角一脚踹了过去。
知道今天会见到丁夏,吉祥还专门打扮了一下下。红色的长裙子盖住脚踝,配上领口有蝴蝶结的白色衬衣,这是吉祥参加合唱时的演出服。吉祥也紧张啊,剪短的头发不能扎起小辫子,会不会有点不协调?而且这样出现在村子里,会不会很显眼?可姥姥和妗子一个劲儿夸漂亮,就连一直逗吉祥的小舅舅也赞叹着说宝宝长大了,长成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看吧,家里人都说自己漂亮呢,就算扣除百分之五十的护短成分,也勉强算上合眼吧?怎么能说难看?还当着丁夏的面。死丁冬。
“吉宝宝同学,你能不能文静点淑女点?粗鲁。”丁冬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拍着裤脚上的脚印,低头掩饰自己微红的脸。
吉祥眼圈都快红了,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呀。丁夏,丁夏对自己的印象该多差劲啊。
一边看够热闹的小姐姐凑过来,和丁夏交换个眼神,各自扯回自己的弟妹。一对小冤家,见面非掐即打。
“快走吧,一会儿太阳上来就热了。”小姐姐指指快到头顶上的太阳,示意吉祥快上车。
“等等。还是我带吉祥吧。”丁夏招呼吉祥。
垂头偷笑的吉祥自然没看到丁夏和小姐姐的目光交流,自然也不了解丁夏的体贴照顾。快乐的吉祥只欣喜于能和丁夏亲密接触。
“我……”丁冬想张口说我带吉祥,却在看到吉祥唇边笑花时哽住,“我去前面带路……”话音未落径自跳上车离去。
“带什么路啊?”小姐姐迷惑的看着丁冬逃窜的背影,路只这一条,又不是唐僧取经。
“管他呢。”吉祥尽量文静的坐在丁夏的车后坐,小心的扶着车梁而不去碰触丁夏的身体。水红色的裙摆轻轻荡在腿边,地上的两个影子很和谐。
看着前方保持一定距离的丁冬,丁夏忽然很坏心地开口:“吉祥今年多大了?”
“十三。”吉祥条件反射性作答,好像老师提问一样。又惊觉自己太过紧张,低声重复,“十三岁。”
“哦……十三岁啦,”丁夏咳嗽一声,“那你……”再咳嗽两声,继续琢磨怎么才能问出口。
“你姐夫是想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小姐姐已听丁夏说过他家小二的少男情怀,自然也明白丁夏此时想为他家小弟打听点八卦□□。有话就直说么,嗯嗯啊啊的算啥。
“啊?”吉祥张大嘴巴,脸蓦地通红。这是怎么说的?这个哪能说出来?
“说吧说吧,反正这也没外人。我不会告诉你爸妈的。”小姐姐真是提前成了丁家人,胳膊肘外拐的也太明显了。
吉祥看着地上的影子,强作镇定地说:“没有。”
“真的?”丁夏偷偷闷笑。
吉祥忽然发现这哥俩有点相似的地方,就是心地都不那么善良。
吉祥想破头也想不到,他们带自己到城里干吗。不是逛街去公园,不是去电影院,而是去游戏厅。
此时的吉祥早已是个标准的好学生,从不惹事,从不去任何老师禁止去的地方,尤其是游戏厅这种“坏孩子聚集地”。班里沉溺于游戏厅的成绩都是倒数,成天被老师骂。
吉祥站在门口,看着满屋子很像混混的男孩,不敢迈步。
丁夏只是笑笑,拉着吉祥就往里走。吉祥挣开,又缩到门口。
“这里……”这里是电影上经典打架场景之一。黑社会,小流氓,地头蛇,街头霸王……
“别怕,这是你姐夫开的,专门带你来玩的。”小姐姐强行将吉祥推进屋子。
早到的丁冬在屋子角落的一台游戏机前招手。小姐姐拿着丁夏给的一摞游戏币找到个空机器开始玩街霸。
丁夏在四处溜达着和那些怪里怪气的人打招呼。
吉祥傻傻的站着,什么都不会玩,看看屏幕上两个互相打斗的人,再看看专注的小姐姐,吉祥全身不自在。
屋子里全是极年轻的孩子,却顶了个古怪的发型,穿着破烂的牛仔裤,脖子上挂着亮闪闪的粗链子,赫然一个个古惑仔翻版。居然还有人抽烟,蓝色的烟雾袅袅四散。屋顶上的风扇嗡嗡旋转,可屋里的空气仍是凝固的。
丁家哥俩怎么看怎么和这种地方不搭调。吉祥捂着鼻子,头开始发晕。
丁冬藏在游戏机后,眼睛一直看着白衣红裙的吉祥。为什么要剪短头发?如果扎两条小辫子,会更加可爱啊,更像个小淑女。不过这样才更像她吧,想起她撩起裙角踢自己的样子,丁冬露出大于八颗的牙齿。
吃过午饭,又在那间窒息的屋子里熬到太阳不太炽烈,才踏上回家路。丁夏要留下来看场子,所以,回家的只有三个人。
在工厂上班不是挺好的吗?干吗要辞职开起游戏厅?吉祥大口呼吸着野外的新鲜空气,难以接受干净的白衬衫和烟雾缭绕的游戏厅之间的关系。
赚钱呗。丁冬费力的踩着车,不甚认真的回答。
你这个坏孩子。吉祥戳戳丁冬的背,瘦骨嶙峋的样子,远不如丁夏有安全感。老师没教导你不许去游戏厅吗?
我,我又不怎么去,这不是你来了我哥才让我去玩一次嘛。丁冬躲不开吉祥的一指禅,只好语言攻击。你怎么这么重,该减肥了啊。
吉祥加重手指的力道,我戳我戳我戳戳戳,戳死你算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又没叫你带我,是你自己非抢着的。
丁冬嗤笑:还不是怕累坏了我未来的小嫂子。
吉祥就不再言语,哼,小嫂子。
升初三了,学校补课,强行剥夺了暑假时间。补课是教育局明令禁止的,却也是各中学普遍存在的。两个初三的苦学生除了咒骂也只能屈服。
回来见一次丁夏,确定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就满足了。不需要更多。也不需要告诉任何人,不需要打扰任何人的生活。喜欢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与世界无关。
临走,吉祥附在小姐姐耳边道,祝你和我姐夫早日成家……
小姐姐却没有吉祥意想中的开心,只拍拍吉祥的头,说,好好学习,中考一定要考好。
吉祥背着书包坐在长途汽车上,看着满头白发的姥姥和亭亭玉立的小姐姐向后退去,并没有太多的离别情。相聚就意味着离别不是吗?已经经历过许多次,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哭泣。反正,过不了多久还会回来。
吉祥不知道,自己再回来时,物是人非,沧海已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