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汀烟雨(下)(1 / 1)
这一日,凭空飞出一场雨来。往日里熙熙攘攘的长安城,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稍稍显出些清冷。
晓风从书房走出来,极不情愿地打上伞,向着门房缓步走去。这几日,他其实过得很舒心,三郎成天躲在卧房,不用他伺候,他乐得占了主子的书房读点书。外面雨势渐大,他开着一扇窗户,对着他喜爱的书本,嗅到些夏意渐浓的清新气息,正觉得人生惬意,忽然来了个府中的小厮,说门房让来的,请他过去。他推脱说到底是何事,那小厮说有个道长执意要见三郎。
他施施然跑到门房,就见一个身材颀长相貌堂堂的中年道长。他收了伞,恭恭敬敬行礼。
“道长,有何指教?”
“贫道道号灵韵,师从清源妙道真君一派,专事捉妖除魔。近日发现此处似有狐妖出没,且是一只修行上千年的妖畜。恳请小施主,通报此间的主人,让贫道入室除妖,不然此妖作孽,祸害甚大。”语重心长的说完,还向着晓风施礼。
“道长客气。可据晓风所知,昨日我家主人已经请了一位道长来。”
“来过了吗?刚才似乎是觉得妖气散去,难道是……可这长安城附近,并没有名动天下的捉妖天师啊。也是奇了,那位天师还在府中?”
“今日午时就走了。昨日他在府里施法捉妖,连祭台都不用。我家主人为表谢意,特意请他留宿一宿,于是两人一同用的晚膳。席间听说,那位道长似乎是要去华山,主人问他可需要代为安排车马,道长推说不用,他只需一个时辰就能以瞬步术抵达华山。”
灵韵道长露出讶异神色:“我一向自负瞬步术了得,却没想到天外有天。小施主可知道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无名。”
“无名?无名道长! 贫道从未听过这个名号,可惜无缘拜会。”
“无名道长终年云游四方,可此刻他应该就在华山。不如您即刻赶去,说不定能遇上。”
灵韵道长倒也坦率,只见他面露难色,说:“华山离长安路途遥远,以贫道的道行,没有半日是赶不到的。恐怕等贫道赶去,无名道长已经飘然而去啊。”
“哦,那没法子了,”晓风虽是客客气气,但兴许是被这大雨下得烦了,说:“道长,没事了吧?既然家宅平安,就不用见我家主人了吧?”
“贫道仍然是深感不安,不如还是请小施主引见。贫道可为诸位祈福。”
晓风对这位不死心的道长实在没有法子,正在搜肠刮肚想词儿,却听那位道长说:“小施主可是姓宋,名晓风?今年已十六岁,近日家里为您说了一门亲。恭喜小施主,两年之后即能小登科。”
这下,晓风惊呆了。他得知自己定亲,还是昨日读的家信,怎么这道长如此厉害?
“敢问小施主,贫道说得可对?您生得天庭饱满,面相极佳,只要对主人忠心耿耿,不愁日后的飞黄腾达。”
晓风不由对这位灵韵道长佩服之至,说:“道长请进来坐,我去通报我家主人。”
“人来了?”三郎自卧房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狐。
“啊?”
“是灵韵道长来了是吧?”他已做了完全准备,即刻就能粉墨登场。
“正是,已经带到客厅奉茶。”晓风心说,今天什么日子,谁都能未卜先知啊?
“好,走吧。”三郎穿着家常便服,神态自若,他怀里的白狐懒懒打了个哈欠。
他走进厅堂的时候,正好瞧见灵韵道长背对着门口,缓缓的张望四周。厅堂的正中央墙面上挂着一把桃木剑。道长一双慧眼,心说这至少有五百年仙龄。而厅堂里的桌椅摆设似乎是才动了位置。而茶几上摆着一盆盛世红牡丹,旁边有一面铜镜和一小碗水。他拿出二十八星宿盘,发现这花、镜和水,是按照青龙七宿中亢金龙、房日兔和心月狐的位置摆放,极为精妙准确。这个阵法能催旺主人的运气,而且配合着桃木剑,亦能抵挡外间的妖气。本来他用独门的探妖术,发现一股强烈的妖气自西北而来。他兴冲冲赶来,想会一会百年难遇的敌手,却没想到被无名抢先。别说这个逢凶化吉的阵法的精妙,就是这把桃木剑,那也不是寻常天师能驾驭的,更不要说就这么随意送人了。
“道长,请坐啊。没想到还是把您给惊动了。昨日,无名道长也说,这股妖气甚为厉害,他正好途径,就顺手收了。他特意交待我,请我代为致歉,免得灵韵道长不快。这无名道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也觉得他行事有些乖张。不过,心里还是很感激他。”
灵韵道长想,这无名身怀绝技,心高气傲些也不为过,他何尝不是自负天赋异禀。
“请问,他可有说是什么妖?”
“是只黑狐精,已被无名道长施法破了元神。只是怕它阴魂不散,故此让我养了这个宠物。”三郎指指坐在怀里的白狐,“是道长为我挑选。”
灵韵道长上前说:“可否让贫道细观?”
“当然行啊!”
他细细凝视这只白狐,屏息感受它的气息。他一早知道这府里的主人是人中之龙,今日得见确实发现他有真龙护体,可奇怪的是这只白狐,居然能散发与他类似的气息。而白狐的脖子上用红线挂着一个物事,似乎是折好的一道符纸。
“这是……”
“这个?是这样,这只白狐是道长今日一早从骊山抓来的。怕它野性难驯,故此下了一道符纸。道长且看,这只白狐此刻已通人性。”
确实,这白狐乖乖趴坐在三郎膝上,就像他养熟的宠物,丝毫瞧不出一点野性。
“这无名道长真是一个高人,”这灵韵道长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可否让贫道鉴赏一下这把百年桃木剑?”
“道长请自便。”
只见他闭上眼,默默念咒,然而睁眼对着桃木剑说:“来!”那桃木剑即刻飞到他手中。
三郎见怪不怪,却故作赞叹。
灵韵道长小心翼翼抚摸剑身,几乎到了屏气凝神的地步。他又默念了一段咒语,一只手握着剑,一只手拿着他的星宿盘。他对着桃木剑说了一声“去”,那剑立即回到原来位置不差分毫。他低头看向那星宿盘,点头说:“果然这无名道长已经在华山了。”
他向三郎颔首,说:“贫道此番来到长安,虽然无缘收服那黑狐精,但是从这陶然明镜阵法中亦是学艺匪浅。若是能结识这位同道,定是收获良多。贫道即刻赶往华山。”
“道长不如在舍下安顿一宿,再出发不迟啊。”
“多谢施主美意。但贫道实在是会友心切。”
“这样啊,晓风,”他高声呼唤晓风,“替我送送灵韵道长,赶紧给道长准备些银两和干粮。”
三郎的家族本来就自诩为老子的后人,此刻殷勤待客也不为过。
那灵韵道长忽然转过头来,殷切地说:“施主未来自是贵不可言。贫道算到施主眼前正有一劫,而这个阵法须得摆上十日,便可化解,施主切记。”
“多谢道长!”
送走了道长,三郎抱起白狐回了卧房。他仔细找到白狐耳朵上新打的耳洞,小心翼翼为她重新装好茶叶梗。
大约一个时辰后,小兔出现在三郎的面前。
“过关了?”三郎急忙问。
“嗯,那道长已经向着华山方向疾奔。我一会儿先把师父从华山接回来,劳烦公子照顾晚晴。再过半个时辰,她就能恢复法力,恢复人形。”
“你放心。”
她出发前,走过来,抱起白狐,说:“这倒让我想起从前来。八百年前,我在终南山的林间穿梭,忽然闯入个陌生地方。她独自住在一间木屋里,寂寞无聊了快两百年。这一日,她见了我,欣喜万分,也是这么将我抱起来。我傻乎乎跟着她修道,竟然就这么过了许多年。如此看来,选择什么样的路,不是在乎有多大的决心,而是因为那一时冒出来的傻气。”
小兔的老气横秋,三郎亦是会心一笑,“虽说是傻气,可这么许多年都不曾后悔过吧?”
她的大眼似有洞悉一切的本事,朝着三郎脸上仍然是不苟言笑,却是不经意间点了点头。她将白狐脖子上的红绳连同符纸一起取下,说:“这个她多带并无好处。”
“这符纸里到底包着什么?”三郎好奇地问道。
“你真想知道?”
“嗯,除非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小兔将折好的符纸展开,原来里面是一缕白发,她说:“这是你祖母的白发。”
“啊?你从何处所得?”
“这有何难?我昨日去了一次东都洛阳。趁她午睡的时候得来。你祖母真是气度不凡。”
三郎脱口而出:“原来你们一早知道我的身份!”
“你是什么身份到底有何重要?晚晴和你交朋友,难道是看重这些?老实告诉你,先生对帝王家的人向来敬而远之。我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似乎是先生在秦朝时,吃了不少苦头。”
三郎想想也对,这奇怪的一家三口根本就是活在世外,本来就不用理会俗世中的种种。
宇文仅为了瞒过灵韵道长的慧眼,可是下足了功夫。那把桃木剑是他上一世,也就是魏晋时候所制,距今正好五百年,确实是非同寻常。他算准了时辰,在厅堂里摆好了阵法。而没有法力的晚晴立即就显出原形,这样一来,也就不再有妖气溢出。他立刻又让小兔将他带到华山去。如此,正好做戏给来到长安的灵韵道长。让他以为,有天师先他一步除妖,而妖气已散,天师已经去了华山。只要将他引开,晚晴也就安全,以后也不会来找她麻烦。当时为了彻底掩盖晚晴身上的妖气,不仅让三郎与晚晴寸步不离,他还特意让小兔取了三郎祖母的白发,并且他在发丝上,下了一道符咒。任凭灵韵道长道术再高,白狐和三郎的气息相近,他无论如何也探不出妖气。
照小兔教他的,三郎将白狐放到床上,下好了床幔,静静等待晚晴变回人形。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只一会儿,晚景已经穿戴整齐,她拉开床幔下了床。
“真是多谢你,三郎。”
“哪里话,我们认识虽然不久,但是交情不浅。”
晚晴笑靥如花,灿烂地好像午时的日光,叫三郎几乎移不开眼,他说:“终于大功告成?我来帮你把耳环戴起来?”
“不用,我回去再戴吧。这几天把你辛苦的。”
“告诉你不用见外了。给,这是一点贺礼。”说着三郎将那支步摇塞到她手里,她此刻随意地绾着头发,三郎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为她戴上。
“哎——,什么都不用说,”见晚晴正欲推辞,三郎赶紧说:“你这是件大事。我送点贺礼是理所当然,你要是推辞就实在太伤我心了。”
晚晴只能欣然接受,她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去。师父和小兔应该已经到了。”
“嗯,以后常来看看我吧。我们再一道合奏乐曲。”
一连五日,晚晴又再次没有点滴消息。三郎看着那个阵法忽然觉得心烦,尤其是那碗水,真摆上十日,岂不是早就臭了?也不知他有心无心,那一日不小心撞到了茶几,那盛水的碗顺势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三郎也毫不在意,只是让晓风把各种物事收了,拆掉了整个阵法。他哪里知道,不出五日他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