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血痕（完）（1 / 1）
自胤禩知道我怀孕以来, 索性请了假, 恨不能日日夜夜陪着我, 本来他也很担心我的身体, 可是看见一向痛恨吃药的我, 为了能医治自己的贫血体虚, 可以将那些苦涩的药汤子全部一口气喝掉, 一句怨言也没有, 也就明白了我的决心, 不再劝解. 太医嘱咐我需要每日锻炼, 多散步, 胤禩就每天变着花样的带我去京郊各处赏景.
马车停在群山之中, 远处山上似乎可以望见古旧的长城石壁, 循着水声走了半里路, 果然见到一方碧水, 池子不小, 瀑布激荡起朦胧的水雾, 润染得山色更加清爽, 潭水明净清澈, 清见底. 一隅桂树临着温泉池, 暖风熏吹, 早发早开. 我眼见繁花似锦, 不免兴致大发, “莺啼如有泪, 为湿最高花." 一边吟句, 一边跳起来就要攀折高处的桂枝, 丝毫不顾自己怀孕四个多月, 小腹已是微微隆起, 直到足尖离了地, 才意识到自己身怀六甲, 远不是往日的轻盈矫健, 脸上露出惊慌之色.
胤禩跟在几步开外, 见状窜上前来, 矫若游龙般将我拦腰抱住, "小心, 别摔到."
花枝从手心里划开折断, 空余一手幽香, "怎么就摔到了, 你弄断我的花啦." 她轻轻挣脱胤禩的怀抱, 不悦道.
"你不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啦." 胤禩急道, 这一愤, 眼底多了怒色, 整个人气质立即陡然一变, 由儒雅而暴烈, 似柄容刀, 人以为只有表面的华美, 岂料鞘内是装了绝世神兵的, 可以杀人于无形.
我一挑眉, 当下呵呵冷笑起来:"原来不是怕我摔死了, 是怕你的孩子被摔死了."
胤禩见我又任性起来, 只温和一笑道:"饿不饿, 回府吃东西吧, 今天临走的时候嘱咐厨子熬了你最喜欢的冬瓜煲鸭汤." 说着就干脆将我打横抱起, 往马车走去.
许是太幸福了, 我变得贪吃嗜睡, 也不许胤禩为了我久久不去上朝, 只说自己可以好好照顾自己. 一个许久没有出现在我面前的人突然来找了我, 慕桃.
"福晋,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她静静走到我面前坐下, 表情平静, 语气舒缓.
"慕桃来想必是有话对我说吧, 但说无妨." 我低下头, 端详着桌上盛满酸梅蜜饯的九蔓缠枝莲云纹方盘, 声音淡漠有礼.
"那我就直说了, 我输了, 爷对你是万分的好, 一眼也瞧不上别人. 这几个月以来, 我是用尽了心思和他说话, 可是他虽说是一样的温和, 却看得出根本是想着你, 想着你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 以后, 我不会再和你斗. 我已经给亲戚家写了信函, 等他们回信确定了住处, 我就走." 慕桃说完, 直直的望着我, 似乎在等待我的答复.
我轻轻抚着小腹, 不理她凝视的目光, 悠然品茗微笑说道:"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敌人, 也从来没想把你赶走或是如何, 既然你决定要走, 那么希望你以后到了亲戚家要好好生活, 找个好婆家, 幸福过一辈子."
她并没有露出任何感激或是赞同的表情, 只是深深吸一口气, 淡淡问道:"福晋, 你确定这辈子都不会给八爷纳妾是不是?"
我微微摇头, 拨弄着茶碗的盖子, 曼声道:"我自然是不想的, 不过也许我阻止不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 八爷终究会有两个妾侍的, 虽然我并不希望见到那一天."
慕桃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站起身来,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说道:"不论如何, 我总是希望他好的." 说罢转身欲走. 我看见她遗留了帕子在桌上, 将帕子拿起朝她伸出手来, 腕上银丝盘绕的钏子熠熠生辉, 纤长而秀美的指上绕着一件帕子, 笑意盈盈地看她:"放心吧, 他会一直好好的."
慕桃没说什么, 接了帕子转身出去. 我一直是不喜欢慕桃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 她的眼神永远是凌迟人心一般的锋利, 幽深的眸子总是藏着一种很决绝的东西, 像是双刃剑, 自伤三分之后伤人七分. 想起荣妃一贯精明倨傲, 不苟言笑的样子, 慕桃又是荣妃选了赠给胤禩的通房丫鬟, 她是自愿抑或被逼? 她是否喜欢胤禩, 抑或只是与后宫许多年轻女子一般眷恋一个荣华的位置?
闲来无事散步至后院, 才发现边角处一棵垂柳后面竟然有一扇小门紧锁着, 好奇之下让汐儿唤常总管来问道:"这门是通往哪里的?"
常总管望一眼, 道:"这是和四贝勒家的后院相通的, 当初两个府邸是同时兴建的, 为了方便运送些材料, 就开了这个后门, 不过现在两户交往自然都是走前门, 所以这小门就锁起来了." 我上前望着那小门上的锁, 已是锈迹斑斑, 却纤尘不染, 不由得想, 这门的另一边, 就是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故事了, 放下锁, 转身而去.
几日后.
"福晋, 今儿个您不是要去宫里探望良妃娘娘, 带上这只卿云玉燕簪吧, 穿那件金丝滚边的红褂子好不好, 看着喜庆. 您腰还疼不疼, 汐儿在马车上给您多备了几个软垫子, 不过您得吃了早膳服了药才能走." 汐儿一边帮我梳头, 一边琐碎的说着,
我轻轻拨弄着手上的墨玉扳指, 淡淡道:"最近不喜欢那些艳色的衣裳, 帮我拿杏子黄的那件褂子就好. 汐儿, 最近总觉得脚有些肿, 穿那些个硬底儿的花盘底鞋, 走路生疼生疼的."
汐儿将猫眼儿丹蝶簪花别好, 放下小梳子, 转身出去取了个盒子进来, 打开笑着说:"前天帮您沐浴的时候就瞧见了, 要是劝您穿平底儿的绣花鞋, 您肯定说进宫比不得在府里, 不能随随便便的, 汐儿就出去给您订做了一双, 比您平时穿的略大, 鞋尖鞋跟都塞了棉花, 您穿着应该舒服些." 汐儿一边说一边动手帮我换上鞋, 轻软舒适, 果真舒服许多.
厨房的丫鬟紫鹃端了早膳进来, 清淡小菜配上白粥, 还有一碗热气腾腾, 味道浓郁的药汁, 只闻见都让人不禁皱眉, 我随意吃了几口粥, 端起药碗, 轻抿一小口, 皱眉道:"汐儿, 这药为什么看起来比平日还浓, 味道也像是略有不同似的." 汐儿不明所以, 将碗端过去也喝上一口, 傻笑道:"汐儿也不明白, 想必是良药苦口, 福晋您可是答应过爷要乖乖吃药的." 我接过碗, 捏着鼻子一口喝掉, 然后赶紧吃一块豌豆黄, 嘴里的苦味却还是久久不散.
"笃笃笃."叩门声响起, 汐儿去开门, 慕桃背着一个包裹站在门口, 打量到我正在用早膳, 只远远站在门口, 说道:"福晋, 慕桃是前来辞行的, 这就起身去亲戚家了." 我有些诧异, 问道:"怎么走的这样突然, 爷去办公, 至少等他晚上回来和他说一声才好啊." 慕桃摇头道:"不必了, 慕桃此刻只想早点去亲戚那里, 望福晋恩准." 她看似心意已决, 我也就允了, 着汐儿那些银票给她, 替我送至门口.
慢条斯理的将粥和小菜吃干净, 汐儿也回来了, 搀着我出府上马车, 驶向宫中. 良妃的储秀宫布置的依旧雅致, 良妃依旧是那么柔软恬淡的美, 看起来心情极好, 穿着一件浅霞红的旗装, 屋里摆着满桌的料子, 各色的婴儿小袄, 四季衣料俱全, 我捏着一只小虎头鞋, 感激的险些落下泪来. 她扶着我的肩膀, 微笑:"璃儿, 我这个做额娘真是很差劲, 你怀孕的时候我正巧病着, 都不能去探望你照顾你, 又出不得宫, 还要你来探望我, 真是辛苦你了. 闲暇没事的时候, 我也就做了这些小衣裳, 也不知道合不合用." 我拿着一件绒毛小袄看着, 上面的针脚都藏的极好, 一点也摸不出来, 堪称巧夺天工. 容儿已经升了做着储秀宫的长宫女, 斟茶过来听见良妃说的话, 接话道:"福晋您不知道, 娘娘可是一天到晚的都在缝制这些东西, 连皇上来了都晾在一边看着, 这皇上也有趣的紧, 说是喜欢娘娘这温婉的样子, 有事没事就过来看娘娘缝衣裳, 连重华宫和嫔那里也不愿去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呢." 我低眉一笑, 原来良妃生活的极好, 又得康熙圣眷, 真真是脱胎换骨了.
汐儿将一个小盒子拿出, 交给容儿, 笑道:"这话在这儿说就没事, 若是让外人听见了, 可是平白给良妃娘娘添了错处, 出去可不许乱嚼舌根, 这个你拿着, 福晋每次都是想着你的, 定要好好侍候娘娘." 容儿将盒子打开, 里面一根东珠项链熠熠生辉, 三十六颗东珠皆是一般大小, 温润洁白. 容儿将盒子放在桌上, 跪下道:"容儿受不起福晋这样的大礼, 以前容儿不懂事, 冲撞过良妃娘娘, 承蒙娘娘和福晋不嫌弃, 容儿以后不能再收礼, 也一定会誓死好好照顾娘娘的." 良妃将容儿搀起, 把那东珠链子亲手给她带上, 笑着赞叹:"真是好看的紧." 话音未落, 门口一声:"皇上驾到!!" 康熙已经跨进了储秀宫的大殿, 我赶紧想起身行礼, 却被康熙伸手一拦, 道:"璃丫头有了身子, 须多多保重, 不必拘礼."
良妃上前温柔一笑, 还带着几分羞涩, 道:"臣妾就在想着皇上今儿会不会过来, 已经帮您准备了冻顶乌龙茶." 说着就从丫鬟手中接过茶双手举高过头顶, 恭顺奉上, 康熙一首接过茶, 随手放在桌上, 却捧着良妃的手, 皱眉道:"怎么划伤了这么大个口子." 我这才发现良妃右手食指上划了一个口子, 还是殷红的, 似是刚刚愈合. 良妃直说没事, 容儿赶紧上前道:"奴婢该死, 都是奴婢照顾不周, 良妃娘娘想着皇上您今儿可能过来用晚膳, 刚刚亲自去选阳澄湖大闸蟹, 奴婢想拦着, 可是娘娘非要自己弄, 就划伤了手." 康熙温和一笑, 道:"爱妃心细, 还记得朕喜欢吃蟹, 不过下次不要自己弄了, 伤到就不好了." 说着就瞟到了容儿颈上那条东珠项链, 好奇道:"这项链倒是漂亮." 容儿赶紧跪下道:"这是福晋赏给奴婢的, 奴婢本不敢要的, 可是...可是娘娘亲手给奴婢带上, 奴婢...奴婢能侍候娘娘和福晋这样菩萨般的好人, 真是三生有幸." 最后几句说的极为真诚, 康熙不禁动容道:"宫中向来有妃嫔拿宫女出气, 每年皆有宫女不堪忍受自寻短见, 只有像良妃和璃丫头这样善良, 才能这么善待下人啊."
我蓦地意识到刚才良妃恭顺谦卑的将茶举高献于皇上的样子, 看似平常, 实则就是让皇上看见她的伤口啊, 她也是有心经营自己不争宠, 恬淡温顺的心性, 原来, 有时候看似不争, 就是最大的争啊.
"皇上, 要不您和璃儿对弈吧, 待臣妾去督着弄上几个小菜, 一起用膳可好." 良妃建议道. 康熙看起来也饶有兴致, 见我在一边发愣, 朗声道:"璃丫头就跟着朕去东暖阁可好?" 我回过神来, 微笑颔首. 东暖阁中一切照旧, 淡香氤氲萦绕, 就连白玉棋盘也是和从前一般温润, 可是我却隐隐觉得难受, 小腹沉沉的往下坠, 口干舌燥, 许是太阳晒得太久了, 有些头晕吧.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说不出的不舒服, 导致了我完全忘记对手是康熙, 只专注于棋局, 企图忘掉难受. 棋过中盘, 出乎意料的, 我占了上风, 康熙欣然落子, 微笑道:"与朕对弈者皆努力展现随和一面, 只有璃丫头可以让朕看见执着, 所以朕确实喜欢与你对弈." 我也微笑落子, 抬眼道:"璃儿认为, 围棋最重得失, 一子一地之争, 必须计算清楚, 毫不放松, 才可得胜, 如老是存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 作为陶情冶性, 消遣畅怀, 固无不可, 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 而'亦喜'的时候多了." 说完此话自然在康熙眼中看到惊喜认同的神情.
御前大总管秦喜进来通报说是四贝勒胤禛前来汇报永定河堤坝的修筑情况, 康熙唤他进来. 我欲起身回避, 甫一动, 突然地, 一阵剧痛自小腹袭来, 我忽然支持不住, 颤抖倒在榻上, 身体很酸很痛, 一股温热的东西像蛇一样在体内蔓延开来. 窗户半开着, 秋日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 可是为什么我只觉得刺骨的冷, 我好像靠一靠, 一个身影闪到我的身边, 康熙似乎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惊慌神色, 我抓住那个身边的深蓝衣角, 嗫嚅着, 说不出话来, 窗外的好像吹进了很冷很冷的风, 又下起了太阳雨, 康熙在大声呼喝着:"御医, 御医何在!!!!" 这声音像是离我极近, 又朦胧得仿佛极远...
手忽然感到温暖, 眼前的胤禛轻轻地一根一根掰开我抓着他衣角的手指, 握在手心里. 将我抱起, 直向外冲去, 不知道是谁一路为他撑着伞, 但是伞遮着的一直是我. 腹中好痛, 痛得我意识恍惚, 仿佛谁在用尖利的指甲抓挠着我的五脏六腑, 身上的热度仿佛被一丝丝剥离了, 汨汨的流出身体, 我好倦, 好像睡一觉. "璃儿. 你要撑住."我微微睁眼, 是胤禩么, 我想问, 却说不出话, 灼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 那是你的泪么? 原来是胤禛, 为什么会是你, 你为什么抱着我? 意识消失前, 我看见他被血濡湿的长衫, 雨伞寂寥的滚落一边, 他的发梢像是微微湿着, 甚至还是盈盈暗香, 缠绕住他痛苦难言的目光, 迷离纠结的眼神在雨幕朦胧中如晨星初起, 他的声音嘶哑无力:"璃儿, 要撑住, 你不能死, 我不许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