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十九章 对不起(1 / 1)
一忘村的夏天宁静美好。我们常常在傍晚时分坐在院子里乘凉。我和柳四一人一张竹椅,也不一定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看着天边的晚霞渐渐黯淡,星光开始闪烁,昆虫唧唧。偶尔瞥见树上依稀有黑衣人的身影,也有些见怪不怪了。
夏去秋来。这天天气好,柳四搬了张藤椅,让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自己跟着弥刚去打猎了。秋日碧空如洗,蓝得像一大块透亮的水晶,跟我在天耳村看到的晴空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天耳村的晴空周围被终年不化的雪山包围,这里却只有绵延无尽的青山。
岩坎老爹拿着他的水烟走过来,我忙起身开门。
“老爹好。”
“好好。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很好,谢谢老爹。”
“我就说嘛,柳四这娃这么照顾你,怎么都该好了。那时你病着,为了给你补身体,天寒地冻的,他去河里捉鱼来熬汤。他给我泡的药酒比我自己泡的还好呢!”
我搬了凳子给他坐在院子里。静静等他说下去。
“那个……柳四他可曾婚配?”
恩,说到重点了。我笑笑:“不曾。”
老爹磕磕烟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我家弥刚弥朵,虽然听话,却是苦命的娃。从小没了阿爸阿妈,是我和老伴把他们带大。三年前好不容易给弥刚娶了媳妇,不想后来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了,唉……弥朵呢,说亲的人家倒不少,可她说什么也不嫁,非要照顾我们。”
我笑着听他絮絮叨叨说。看到老爹,我就想起师父。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现在好了,我瞅着弥朵挺喜欢你弟弟,两人也般配,所以我的意思呢,挑个好日子办喜事吧。”
“那敢情好。晚上柳四回来我和他说说。”
老爹搓搓手,又说:“那,你和弥刚的事也一块办了?”
神马?我差点被口水呛到:“我和弥刚……什么事?”
“咳,你不是收下了他送的鞋吗?”
坏了,难道……鞋子也有那意思?叫你不好好学习民俗!我只好低下头道:“但我曾嫁过人……”
“弥刚也曾娶妻,正好相配嘛!”老爹看我不说话,换上悲戚的语调,“我老伴去世之前,拉着我的手要我给弥刚弥朵说门好亲事。我对不起她啊,到现在都没着落,以后怎么有脸见她啊……”
我为难的看着他:“老爹……”
他偷偷看我一眼,用袖子拭一下眼角:“弥朵这孩子也说了,哥哥结婚之前她不会先嫁人,这可怎么办好啊……”
真是……狡猾的老爷爷。我叹气道:“这样吧,等我晚上和柳四商量了,明日答复你可好?”
老爹一下站起来,笑逐颜开:“好!”
晚上我和柳四一说,他一口拒绝了。
我有心理准备,免不了要费一番口舌:“你也快19了吧?虽然是早了点,可早点成亲,我也好放心。”
他扭头不说话。
“弥朵是不是个好姑娘?”我问他。
“是。”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猛地转过来看着我:“天下好姑娘那么多,难道我都要娶回来?”
我语塞,又不肯放弃,便讪讪地说:“这不正是眼前的缘分吗?”
他的眼神变得又委屈又气闷,然后一言不发的走出门去。
我跟上去:“哎,你去哪呢?”
他疾步走到篱笆跟前,听到我的声音,又站住脚。停了一会,他背对着我低声说:“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
皎皎月光下,他乌黑的长发像罩了一层银纱似的
我的心一跳,不敢接话,小心地沉默着。
他叹了口气,始终没有回头,走出门去。
我壮胆喊道:“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但是你明天自己和岩坎老爹说去!”
也不知后来柳四是怎么和老爹说的,反正老爹也没再找我谈起这事,而他们一家还是像以往一样跟我们相处。
进了腊月,天气明显冷了。腊月二十三,我用院子里种的老南瓜煮了一锅南瓜糯米饭,装了一钵让柳四装去给岩坎老爹他们。他刚出门,却又折回来,身后还跟着弥刚弥朵两兄妹。
“爷爷去邻村走亲戚去了,哥哥刚打了只獐子,我们就来和你们一块吃饭啦。”弥朵笑嘻嘻地说。
弥刚把獐子肉和一个黄铜火锅放在桌上,说:“对了,家里还有苞谷酒,我去拿来和柳兄弟喝两杯!”
红泥小火炉里燃着炭火,上面架着热气腾腾的火锅。
两杯苞谷酒下肚,手脚都暖和起来。弥刚见我喝得快,提醒道:“这苞谷酒挺烈的,慢点喝,不然一会就醉了。”
“可是喝起来不辣呀,还有些甜甜的。”我疑惑地嗅嗅杯里的酒。
弥朵说:“那是因为酒里掺了蜂蜜呀!”
原来如此。这样我倒不敢多喝了,因为我已经很清楚我酒后的行径。
弥朵喝了酒,腮边挂着两抹红晕,眼睛一个劲地看着柳四:“柳大哥,汉人都长得跟你一样好看吗?”
柳四脸一红,不知怎么回答,只低头喝酒。
我一挥手:“才不是呢。看看我就知道了。”
弥刚哈哈一笑道:“金莲妹子也很好看啊。”
我脸一红,装作没事人一样,转过身凑到弥朵耳边说些柳四以前的事情,听得她吃吃地笑。
窗外寒风呼啸,屋里暖意融融。这一刻的温暖,能够停驻多好。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晚上我睡得特别沉。睡梦中,有银铃响声传来,先是春雨般细细密密的响,到后来铃声大作如盛夏骤雨。我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怎么?又是黑衣人?
隔壁屋柳四也起身了。
“你先睡着,我出去看看。”像往常一样,柳四在我门口轻轻说。
于是,像往常一样,我又继续躺下。不多久他就会回来的。然而,我躺着,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他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回来,院子里传来打斗的声音。
今后的日子里,我无数次的后悔我为什么要让他出去。
我摸索着穿好衣服,打开房门。
我的眼前霎时一片血红。
他的白衣沾满斑驳血迹,在一群黑衣人的包围中,像一只白鸽子被秃鹰围攻。
我自腰间抽出流云鞭。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使用它,本来是双鞭,现在却只剩这孤单一条。它仿佛感应我的心情,奋不顾身的一次次奔袭。
“朝雾化雪,暮雪成花,花谢花飞,飞英漫天,天女之舞,舞影幻形,形神归一
”鞭子在空中挥舞得猎猎有声。鞭子真若飘忽流云一样扫过一个个黑衣人。
直到所有人都已倒下,直到莹白的鞭子和柳四一样被血染红。
我跪在柳四身边,扶他倚在我腿上。他轻轻一声呼哨,空中落下一只白鸽在他肩头。他先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塞进我手里。然后往白鸽腿上系上一个小竹筒,将它放飞。
“带好荷包。再坚持几天,二哥收到我的信就会来救你。”他喘了一阵,说,“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无论天涯海角,但现在……”他长如蝶翼的睫毛颤动着,渐渐覆盖美丽的杏眼。
“柳四!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攫住了我的全身。
“抱,抱抱我,好吗……”
我揽住他的身躯,将他的头颅靠近我的颈侧。他微弱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说:“其实,我一直对你……”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
只是,对不起,自从爱过了那个人,我的心已经衰老,沉寂如灰。
我握住他冰冷而秀气的手,眼泪将世界模糊成一片。越来越多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但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他们把我绑上马背。
我知道我离开了一忘村。
我知道柳四仍静静躺在原地。
我知道明天酒醒后的弥刚和弥朵会将他安葬。
这样最好。
如果我看不到他的葬礼,听不到棺材盖上的声音,他对于我来说就还没有死。温柔美好的少年还活在一忘村,以后会和一个纯朴善良的姑娘结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平静的终老……
如果你没有遇见我,你的生活会多么幸福。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