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恐结他生里（1 / 1）
“清王殿下……”
挑唇微笑，玉天清淡然伸出手来：“带上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犹豫了半晌，一咬牙道了声得罪，来人终是拿出了长长的镣铐，戴在青年手脚上面。
沉重的生铁压在皮肤上如此冰冷，然而此时此刻，却好像什么也感受不到的木然。
回过头的一瞬间，千里流血，曾经笑语欢歌的地方如今一片荒凉萧杀，和宣的旗帜在昔日南昭的土地上高高飘扬。
一仗。就只是一仗。然而这一仗失去的却是无数战士的生命，是自己的富饶的国土，是无数人眼中最后的希望。
所以，除了这样伸出手承担责任，他已经无法再做些什么。
早该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那名为魏少栾的男子身后必然有着什么秘密，他早就知道让南昭商人参与粮草运输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在卓越面前稍微的一点疏忽都是致命的……但是，他却终究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负责管理粮草运输的人终究是他的皇兄。他害怕，怕在那个人面前如此锋芒毕露，怕在他面前显现出自己的才能，怕今日的每一句话成为他日取祸的根源。所以他宁愿沉默，一声不响地带军出发到前线与卓越生死相搏，将自己、将满军战士的生命完全地交到那个人手中……这一切的一切，除了信任，还有懦弱。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为了那个人，他放弃了自己雪山上那段快乐的岁月，放弃了那段江湖上闯荡的生活，甚至放弃了他这一生中，唯一曾经想要抓住的女子，就只为了能够留在那个人身边，就只为了那人曾经给他的温暖。如今除了那个人，他已然一无所有，如果连最后的东西都失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然而，就是这一点的害怕失去，最终造成了一场无法挽回的大败，造成了无数军士身死异乡，造成了南昭的即将沦亡。
他是罪人，是南昭的罪人。
当揭开最新运来的那一批粮草，发现车里面装的原来都是石块沙砾，他就已然知道，一切都完了。卓越的用兵确是出神入化，连日来为了抵挡他的攻击，他已然是殚精竭虑，将士们的体力也都到了崩溃的边缘。然而那时候，他知道自己仍然有着胜算。卓越偏师远袭，粮草不继，他只要能够和他耗下去，那么和宣那边必然会退兵。
然而尚未等到那一天，却是他的军中出现问题。数万大军的粮草一夕之间变成了石块沙砾。当他急忙修书询问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却是，江南总商会确实已将筹到的资金交与济平粮行的老板魏少栾采办，玉天澄验收后，也确是星夜押送过来，中间过程一切正常，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急忙追捕魏少栾时，却发现济平粮行早已人去楼空，前一日尚在玉天澄宫中议事的魏少栾犹如从不曾存在过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朝中已经将负责粮草押送的官员全部下狱，江南总商会的首脑们多半被没收家产，下狱获罪，国库中也尽量腾出钱财重新采办粮草。然而面对粮价飞涨的行市和所剩无几的金钱，一切都已无能为力。他要面对的，是和宣毫不留情的攻击和数万没有补给的军队。当余粮吃尽，当军士们开始惶惶不安，当战马由于瘦弱被杀死果腹，当他下令时看到的是近乎疯狂的眼神，他明白，晚了。一切都晚了。
这是他与卓越对阵以来唯一的一场败仗，他败的并不甘心，甚至败的没有任何理由。然而就是这一场败仗，决定了南昭的命运，也决定了他们的未来。南昭的国都已经暴露在卓越的面前，而士气低落、人心惶惶的南昭军民再没有力气去抵抗和宣的铁骑。亡国，似乎只是迟早的问题。
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总要有人为这次的战败负上责任，总要有人为这次粮草运输的重大失误承担罪责，总要有人成为南昭的君民最后可以推脱的借口，总要有人让那些安稳地坐在朝中的人最后表现一次他们的睿智和爱国。
既然已经如此，就一起背过来吧。他确实曾参与与江南总商会的谈判，那么，如今已然是败军之将的他再多揽上一个罪名，恐怕也不会有任何人介意。
已经累了。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就算最后再为那个人做些什么吧，只要那个人平安，无论是被削去皇籍或是被流放，他都甘之如饴。
远远地望见那个站在前方，脸色苍白的身影，玉天清微微而笑，憔悴的脸上一如往常的平和：“皇兄在等我么？”
玉天澄怔怔地望着他，嘴唇微微有些颤抖：“……我安插在江南总商会的探子都说……魏少栾没有什么问题……我没想到……”
走到他身边，任身上的铁镣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玉天清平静道：“你放心。”
我会把一切都背下来。事情已然如此，无论什么话都是借口。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你。
他并没有说出口，然而玉天澄已然听到那句话背后所说的那些的含义。在太子的位子上这么久以来，他早已变得无比的冷漠，早已不愿意再去相信人心。他只信任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东西。可是，到头来正是他一直信任的情报出卖了他，而他一直躲闪的人心……还在这里。
面前的皇弟向他淡淡而笑，目光通透却疲倦，没有任何怨恨和不满。一如早已经尘封的记忆中那个只信任自己的孩子。只是曾经那么保护那孩子的自己却早已经在权力的漩涡中迷失，明白的时候……已然是要失去。
被后悔惭愧啃噬着心，玉天澄苍白着脸，慢慢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药瓶。药丸倒入掌中的一刻，他低下头，再也不敢去面对那双通透的眼睛，只是颤抖着手将药丸递到他的口边。
玉天清低头看了一眼，笑着拿过药丸吞下，手中的铁镣发出刺耳的声音：“化功散？”
“……只是暂时封住你的内力。……他们……”
挑眉淡笑，玉天清淡然道：“怕我不服打他们一顿么？想不到原来父皇心中，我还是如此可怕的东西。”
玉天澄无言，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晚了，一切都晚了。就算现在明白了又如何？就算现在后悔了又如何？他依旧是个自私的人，依旧会无耻地让自己的弟弟替自己背下所有的罪责。沉浸在权力中太久，他早已太多的眷顾，早已不能失去已经得到的东西。如今的他，已然再也没有当年为那个孩子遮风挡雨的勇气。
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没有变，变了的是自己。
玉天清平静地跟在他身后，向着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走去。日影西斜的时刻，阴影笼罩在这集合了世上一切美好与丑恶的地方，竟慢慢显现出一种奇异的狰狞。感受到自己身体里面快速流失的内力，再望向前方蓦然间显得苍老的背影，年轻的南昭王爷唇边慢慢勾起一丝奇异的笑意。不怪他，也不怪任何人，即使到现在依然如此。对天家之间亲情的凉薄早已了然，也知道那所谓的父亲是如何利用和防备自己，可是眼前这个背影毕竟曾给了他太多的温暖，让那时弱小的他能够活下去。所以做的这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唯一的遗憾……
背后忽然直觉地感到一阵冷意，余光瞟到那泼溅开来的银光，几乎是不加思索地，他伸手向那柄劈向玉天澄的刀抢去。与此同时，凄厉的声音也已然响起：“玉天澄！我们江南总商会的人命，今日要你偿还！”
玉天澄回过头的时候，见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血在刹那间飞溅开来，在空中划过一个凄艳的痕迹。随之后退倒在他怀中的，还有一具年轻秀颀的身体。
刺客已经被反应过来的侍卫们按倒在地，身周传来厉声地叫骂、呼唤太医的叫声和肉体的敲打声。然而在玉天澄眼中，一切都已然变成空白，只有怀中那染了血迹的俊美面容如此清晰，清晰地好像要一刀一刀划到心里去。
玉天清倚在他的怀中，剧烈地咳嗽着。那一刀贯穿了他的肺部，让他每说一句话，唇边都不断有血沫流出。然而他的脸上却依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笑意，仿佛自嘲，又仿佛解脱：“……咳咳……真是……难看啊……看来没了内力……咳……手脚被缚上之后……咳咳……我也不过……是个废人而……而已……”
因为无法动用武功，他只能最直觉地，用自己的身子向那把刀撞上去。
玉天澄已然无法思考。他怔怔地望着那带着笑意的面容，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天清……”
强忍着胸中剧烈的痛苦，玉天清断断续续道：“皇兄……看来……以后的……咳，以后……我没有办法再……再陪你走下去了……”
“不，不会的。”颤抖地拥着他，玉天澄的眼中已然没有焦距：“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们已经去叫御医了……对了，胡御医！快去叫他！他一定能治好你！以前你中了那么严重的毒，他都能……没事的，天清，你不会有事的……”
玉天清咳了两声，微微摇头：“卓越……你……要小心……他……很……很……”
“胡御医来之前你不要说什么了。”紧紧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不断想擦去他唇边流下的血迹，玉天澄的眼中满是疯狂的惊悸：“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了……你不要说下去了……”
是么……都知道么……那么，已然不需要我了吧……
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玉天清将目光移向那片染上晚霞色彩的天空，极轻的声音从口中飘出，瞬间消失在风里。
“下辈子……我定……不再骗你……”
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会再骗你。我会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将一切都告诉你，再没有隐瞒，再没有防备，就那样坦白地面对你。
如果有来世，我会没有任何地犹豫，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牵起你的手，用我的一切去珍惜你……
今生……只有一句对不起……为了我的懦弱，为了我的负担，为了我们终究的失之交臂。
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带着淡淡的笑容，南昭的七皇子在他的皇兄手臂中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天边，太阳西沉，将玉天澄疯狂的声音包裹在一片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