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子正踏月 烈火、襁褓(1 / 1)
人容易满足,是极大的福气。因为容易满足的人很少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而这世上大多数的烦恼都是人自找的。
叶舫庭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她生得招人喜欢,心情也总是不错,特别是在吃饱了之后——哪怕对面坐着一个表情太少、武功太高、朋友太多、脑子太好,和俊美又一点不沾边的苏长衫,她也不介意。
“结账!”叶舫庭大声说。
南门若愚拿着账单小跑过来,一脸错愕地瞧着风卷残云的桌面、空空如也的盘碟,又瞧了瞧眉目含笑的少女。
“菜真好吃,下次还来。”叶舫庭高高兴兴、天经地义地说,“离大考还有大半个月,苏同也还要住大半个月,以后我的账单不用客气,都记在他名下。”
“我会把账单寄给君无意。”苏长衫仍然没什么表情,语气平平地说,“让他从你的俸禄里扣。”
南门若愚本来认真地听着,突然朝厨房的方向皱皱鼻子——
很浓的烟味。不是油烟的味道,而是烈火焚烧的浓烟味!
一把将账单扔在桌上,南门若愚朝厨房冲去。此刻,大厅里的烟味也越来越浓,客栈里的人们这才发现是起火了,顿时四散夺门而逃。黄福财慌忙大叫:“快拿水来!快去后院搬水缸来救火!”
南门若愚已经冲了进去。
厨房方向浓烟滚滚,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叶舫庭大咳,“咳咳……苏同,我们也去弄水……”
冯二几个伙计已经抬着水桶过来了,黄福财慌慌张张地指挥他们正要泼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不能泼水。”
苏长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口,也呛了几口烟有些咳嗽,只听他沉声道:“厨房里都是艾草引发的浓烟,以水救火,会让烟雾更甚,里面被困住的人会窒息而死。”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清醒了几分,果然火势并不是特别大,只是浓烟格外呛人——的确是艾草燃烧的浓烟。
“你们分头……把门窗全部打开。”苏长衫朝众人道,正月客栈里的一干人等早慌了神,这时已把苏长衫当成了主心骨,立刻对他言听计从。
只见苏长衫一把将冯二肩上的毛巾扯下来,浸在水桶中,捂住自己的口鼻,冲进厨房里。
厨房内的烟雾浓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唯一的一扇排油烟的窗子,这时却是紧紧闭着的,苏长衫立刻将窗户打开,但窗子太小,浓烟无法立即疏散。循着婴儿微弱的哭声,苏长衫发现有人抱着婴儿就在不远处,正是南门若愚,显然他已经吸进了不少浓烟,脚步有些踉跄。
南门若愚正晕头涨脑地找出路,突然感觉自己的衣领被人抓住了,耳边传来苏长衫平平的声音,“门在这边。”接着便感觉鼻口处一阵清凉,苏长衫将湿毛巾捂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意识顿时清醒了许多,只见苏长衫指着一个方向,“你先抱娃娃出去。厨房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南门若愚犹豫了一下。
苏长衫似松了口气,当机立断道:“出去!”
等南门若愚一身烟灰地冲出来时,黄福财和几个伙计立刻围了过来。大厅里的浓烟已经散了不少,叶舫庭把最后一扇窗子也打开了。
南门若愚被烧得一身焦黑,却只紧张地看着娃娃,众人都听到襁褓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哇哇哭声——婴儿显然被他保护得很好。
“苏同还在里面?”叶舫庭跳下板凳,问。
南门若愚用力地点头。
叶舫庭皱着眉头看了看浓烟滚滚的厨房,却见南门若愚一把将娃娃塞给她,“我进去帮忙!”
“喂……”叶舫庭朝他的背影喊,“别去……”
南门若愚已经冲进厨房,没有听见叶舫庭喊的整句话,“别进去帮倒忙……”
厨房里的烟还是很浓,南门若愚用力揉着眼睛,费力地看见苏长衫的背影。
“苏秀才……”南门若愚喊了一声,浓烟立刻灌进他的喉咙中,让他一阵猛烈咳嗽。
苏长衫正扯了灶台上遮盖食材的帆布在扑火,他的手中灌注了内力,几下扑下去,火焰便越来越小。
南门若愚冲到灶台前,发现苏长衫根本不需要他帮忙,于是他俯身钻进灶旁,开始拼命地找什么东西。
“怎么了?”苏长衫将最后一撮火焰扑灭,以袖掩口,声音有些嘶哑地道。
南门若愚抬头求助地看着他,“还有……”
苏长衫神色一沉,还有人没有逃走?
“不是……人都逃出去了……”南门若愚的眼睛被浓烟熏得满是波光,好像含着泪似的,“可是我的猫阿青还在灶边烤火的……”
苏长衫只得也蹲下来,顺着灶台去摸猫。灶台边的烟本来就格外浓,南门若愚边咳边唤着:“阿青……”
两人又摸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浓烟吸多了会窒息的。”苏长衫看了南门若愚一眼,没有高深的内力护体,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再找找……”南门若愚用力地摇头,“它一定还在这……”他话还未说完,突然向前倾去,一头栽倒在苏长衫身上。
“醒了醒了!”
“大愚!”
“大愚!”
南门若愚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平躺在店里的板凳上,黄福财和几个伙计都担心地看着他。
在一旁,苏长衫正在喝茶,叶舫庭则抱着娃娃笑嘻嘻地瞅向这边。
看了看叶舫庭笑嘻嘻的样子,又看了看众人奇怪的眼神,南门若愚眼中顿时一酸,泪几乎要落下来,“阿青它……”
那只大花猫阿青已经养了四年,他看着它从一只瘦小的幼猫长成体重超标的大胖猫,不知道多少个冬天的夜晚被它挤进被窝,不知道多少顿晚饭被它抢食物——如果有鱼的话。以后,以后……再也没有人,不,没有猫和他抢鱼吃了吧?
正在南门若愚快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时,突然听见一声趾高气扬的猫叫:“喵——”
他又惊又喜地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窗户上一只胖猫正在舔爪子,全身虎皮花纹油光水滑,圆乎乎的看不到脖子,它显然刚刚吃得很饱,很满足地边舔爪子边晒太阳。
南门若愚爬了起来,看了看猫,又看了看苏长衫,“谢……”
“不必谢我。”苏长衫悠闲地喝着一盅君山银叶,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猫是从隔壁回来的。”
胖猫阿青通人性似的又朝南门若愚叫了一声:“喵——”
黄福财和几个伙计连连点头,冯二道:“想不到阿青平时好吃懒做,连只老鼠都没抓过,和大愚倒还有点真感情,刚才大愚晕倒,它一直蹲在窗户上看着这边呢。”
窗台上,阿青甩甩尾巴,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
它自然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
今天一早它就晃出门了——隔壁阿婆寡居多年,最近与一个打渔的鳏翁喜结连理,于是每顿饭都有鱼吃,都有吃剩的鱼骨头——阿青是一只胃口很好的猫,它每天都要吃得很饱很饱。自从阿婆再婚以来,它除了睡觉的时候在正月楼住,一日三餐都改在阿婆家。
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鱼吃,变着花样的鱼头鱼骨鱼肉让胖猫阿青幸福得连自己都快不记得了,至于大愚是个什么玩意儿,它更是早就忘了。
刚才它蹲在窗户上,是因为窗户上的阳光最好,它之所以看着这边,是因为苏长衫的桌上除了茶,还有刚才没有收拾的鱼碟子。虽然看样子没有阿婆家的好吃,但它也可以等这些人走了之后,把碟子舔干净的。
所以,它叫了一声,催这些人快走,可他们一点都不识趣,它只有又叫了一声。
正月楼的考生们陆陆续续从外面进来了——方才一起火,他们也不得不逃出去。
黄福财点头哈腰地跟考生们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惊吓了各位秀才爷……今天的食宿全免,就当小店给各位秀才爷压惊的。”
一个胖硕的考生不耐烦地骂道:“你这什么破店啊,还长安城第一状元楼呢,我看就是狗屁,出了命案不说,大白天都能失火,你得赔偿本少爷的精神损失费!”
黄福财诚惶诚恐地跟着,那个胖硕考生正是早上在梨棠园听戏的宇文钟。
“也不多,就一千两吧。”宇文钟挥挥手。
“一……一千两?”黄福财的假牙差点掉了出来,一两银子都是他的心头肉,这一千两不是凌迟他吗?
“怎么?要不要我叔父来把你的店封了?”宇文钟气势汹汹。
“宇文钟!”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只见叶舫庭将娃娃往苏长衫怀里一塞,跳到宇文钟面前笑嘻嘻地说,“你又来惹是生非,不怕我告诉你叔父吗?”
宇文钟自然是认得叶舫庭的,叶禹岱是朝廷老将,君无意更是威望无二,这叶舫庭虽说吃喝胡闹,但朝中怕也没有一个人敢动她。况且,叶大小姐自己整起人来的功夫,也绝不是盖的。
思及于此,宇文钟摆出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瞪了她一眼,朝黄福财哼了一声,“算你运气好,我今天就看在叶大小姐的分上,不与你计较。”他朝身后的韩平和孙隼一挥手,“我们走!”
座中却突然传来婴儿哇哇的哭声,只见某人正在动手拆他的襁褓,娃娃用力蹬着莲藕般雪白的腿,抗议地大哭不停。
“喂!苏同!你在做什么?”叶舫庭瞪大眼睛跳了回来。
南门若愚也从板凳上爬起来,按着还有些晕的头,冲了过来,“苏秀才……”
苏长衫很没有专业精神地拆着襁褓,蓝布已经被他撕开了一条缝,露出几团圆滚滚的棉絮来。
“我刚去厨房看过了,失火的原因是有人故意将艾草扎在稻草中间,让厨房生火时引发浓烟。是谁做的不得而知,但目的却是明确——中午大家出去的间隙,厨房里除了婴儿,并没有其他人。”
这时,正准备上楼的考生们都停住了脚步,一时间鸦雀无声,都惊疑地看着苏长衫。
“婴儿不会与人结仇,有人要杀他,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婴儿的爹娘与他有仇,二是婴儿身上藏有对他有威胁的东西。”只见苏长衫很优雅地继续欺负着一个不足岁的娃娃,娃娃手舞足蹈更把棉絮弄得到处都是。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苏长衫终于从棉絮中摸出一个东西来。那是一张薄薄的纸条,在苏长衫慢慢将它展开时,离他最近的叶舫庭看到了上面写着字,但还没等她看清楚,苏长衫已经将纸条卷了起来。
南门若愚却只急急地脱下自己被烧得焦黑的棉衣,把娃娃裹住。
在满场寂静中,苏长衫的目光扫过众人,“纸条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