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子正踏月 扇子、云生(1 / 1)
清晨,露水春色满长安。
刑部衙门外百米开外,摆着一个馄饨摊,摊点虽小,但很有些名气,不少官差早上都要来这里吃馄饨。
此刻天刚蒙蒙亮,摊子前只坐着一个劲装少女,眉开眼笑很招人喜欢,“我要大碗的,先来八碗吧。”
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小二吃惊地看着这玲珑娇俏的少女,“姑娘,你……你要多少?”
“八碗呀,要大碗的。”少女认真地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再帮我打包一碗,一会儿我要去牢里看犯人,怕他会饿肚子。”她笑眯眯的样子,不仅很确定吃八碗馄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好像去牢里看犯人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小二哆哆嗦嗦地去了。
少女跷着腿,很快乐地看着白气蒸腾的锅,突然睁大眼睛——不远处刑部衙门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影走了出来,虽然有点远看不清楚,但那穿暗红衣的是官差,还有一个身影似乎很熟悉。
等那人影从容地越走越近,少女终于像看见了鬼一样指着他,“你……真的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苏长衫悠闲地坐下,这时八碗馄饨也陆续端上来了。
“你越狱了?”少女乌黑的眼睛继续瞪大。
“我早膳还没有吃,越狱做什么?”苏长衫打了个哈欠,“况且,我一向喜走大门,不走偏门。”
“君将军替你说话了?”叶舫庭狐疑地歪起头。
“君无意从不替人说话。”苏长衫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放在桌上,“我不过告诉审案的胡大人,我早上出门时方瑞还活着,我在将军府饮酒时方瑞死了,人不是我杀的。”
“他就信你?”叶舫庭终于忍不住先吃了一个馄饨,眼里的疑问和嘴里一样塞得鼓鼓的。
“我说得有理,他为何不信?”
“那胡大人莫非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被你哄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苏长衫打开折扇来,“胡大人自然是男人。”
叶舫庭将他的折扇抢过来,“你换扇子了?这把扇子好漂亮呢。”
“这是昨天死去的方瑞手上拿的。”苏长衫提醒她。
“哇呀!”叶舫庭急忙像丢烫手的山芋一样把扇子甩给他,“死人的东西你也敢摸!”
“这不是死人的东西,是梨棠园的台柱——云生的扇子。”
叶舫庭心有余悸地瞅着那把扇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小二殷勤地过来,“姑娘,你的八碗馄饨上齐了,还有一碗打包的现在包上吗?”
“一起上来……不打包了……”叶舫庭嘴里塞得鼓鼓的,含含糊糊地说。
“这扇子的骨架质地很好,却不是寻常的竹、木、紫檀、象牙、玳瑁,而是乌金制成。我大隋国不产乌金,只有几年前突厥启民可汗来大隋进贡时,献过一块当地的乌金。据说皇上一时兴起,命工匠用那块乌金做了六把扇子,上面的诗词都由他亲自书写。这扇面上所书‘暮江春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正是皇上亲笔所写的《春江花月夜》。六把扇子中,流传到宫外的也仅有这一把——就是皇上一年前在龙舟上听戏听到欢畅,龙颜大悦而赏给梨棠园云生的。”
“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叶舫庭听得一愣一愣的,等回过神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小二殷勤地将原本要打包的馄饨端上桌,碗里清汤绿葱,看着十分美味。苏长衫只去拿筷子,好像完全没看见她的大白眼。
他时而洞察秋毫,时而又装聋作哑,实在让叶舫庭无奈,“难怪那可怜的胡大人禁不住你的忽悠,放你出来了。”
“官府怀疑我,还有店里的一个伙计,无非是疑我们趁夜深人静杀了方瑞。”苏长衫笑道,“我只是告诉胡大人,尸体虽是清晨发现的,但案发时间却不大可能是在夜晚,因为方瑞的尸体无中毒迹象,只有外伤淤青多处,可见死前的挣扎搏斗;颈上的勒痕是致命的一处,所以他不是吊死,就是被勒死。而客栈的横梁两房相连,并不隔绝,如果有人上吊挂在了上面,旁边的客房多少会听到动静,如果有人在屋内行凶杀人,更不可能悄无声息。所以,最有可能的时间,是早膳时。”
早膳时分,考生们都下到一楼,而东三厢在三楼最东面,离膳堂也最远。
——自然也最有作案时间。
刑部官员都是身经百案之人,竟无人想到这一层。
一夜提审,几番问讯,刑部官吏渐渐从公事公办到汗流浃背,等天*曙,苏长衫竟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一点优越不足取信,十倍超越他人,才能真正让人心服。
这样的事,也只可能在苏同身上发生。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大愚,因为苏长衫不仅让娃娃有米汤吃,还让他可以回店里去,不用坐牢了。
叶舫庭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苏同……唉,为什么你是苏同?”
却见苏长衫不再回答,只认真地吃起馄饨来。
“苏同!”
“……”
“我和你说话呢!”
“……”
“案子有没有头绪?到底是谁行的凶?”
“……”
不管叶舫庭如何张牙舞爪,苏长衫泰然自若地吃完了一碗馄饨,才抬头道:“食不言,寝不语。”
一记大怒的栗子敲过来,苏长衫并未闪避,却在这个时候刚好站起来,仿佛根本不知道小丫头要敲他一样,无辜地掸掸衣襟,“走吧。”
叶舫庭的第一百六十四次攻击毫无悬念地又落了空。一次失手,可以用运气解释,一百次失手,就只有实力不济可言。
她垂头丧气地问:“去哪儿?”
“去梨棠园,找云生。”
梨棠园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戏曲班子,那时大隋宫廷编排“九部乐”, 梨棠园的歌舞艺人不少参与其中。特别是他们独创的戏曲,在脸上涂上浓妆,十分新颖,吸引了很多达官贵人。这其中,又以台柱云生最受追捧,他唱念俱佳,精通文武戏路,曾在御前表演,连隋炀帝也对其称赞不已,许多显贵更是高价求得一聆清音。
此刻,台下正传来一阵阵喝彩之声。
只见台上锣鼓震天,数十名男子排成阵列,正赤膊擂鼓,中间却是一个女子,云衣水袖,玉带当风,朱唇一启竟是雄浑之音,“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娇柔少女唱起汉高祖的《大风歌》来,虽乏粗犷,但那种独特的韵味也是男子学不来的,引得台下喝彩连连。
叶舫庭对歌舞兴趣不高,左右张望,突然捅了捅苏长衫,“瞧,礼部尚书董大人也来听戏呢。”
苏长衫随意望去,果然,礼部尚书董晁正坐在二楼的贵客台上,左右围着不少人,有几个是住在正月楼的考生。
叶舫庭笑嘻嘻地掏出一包杏仁酥,边吃边说:“机会难得,董大人可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你不去巴结巴结?”
台上少女还在咿咿呀呀唱着,苏长衫已站了起来,朝二楼走去。
叶舫庭口中的杏仁酥掉了出来,“你……你真去啊?”
董晁年届花甲,保养得法,脸上的皱褶和身上的紫袍一样服服帖帖。此刻他看着台上,脸上却有些不悦之色。
一个郎官机敏地凑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云生呢?”董晁并没有看他,眼睛仍盯着台上,用鼻子说话。
“下官这就去!”官员转身而去,却见一个样貌平平的书生正上楼来。
又是一个来和董大人套热乎的考生——官员心里暗自猜着,也不多看,只管办自己的事去。
苏长衫上前来,自自然然地朝董晁道:“江南苏长衫,见过董大人。”
董晁本来眯着眼睛养神,听到“江南苏长衫”五个字,抬起眼皮来,“你就是在川蜀破了白玉美人命案的苏长衫?”
“正是晚生。”这少年不说话时平淡无奇,一开口却让众人都不禁朝他看来,只觉得他气定神闲,一双眉也生得逸兴风流,那气度妙在自然而不逼仄,十分舒服。
董晁身边的官员、考生不禁欣赏地又瞧了苏长衫几眼。
“坐吧。”董晁示意左右看座。
不一会儿,官员带着梨棠园的领班来了。
领班朝董晁作揖道:“董大人恕罪,云生今天恐怕不来了。”
“不是明明说云生要来的吗?”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旁传来。说话的人锦衣华服,却生得很是肥硕,身上衣料恐要比常人多用一倍,“董大人专程来听戏,你们怎么安排的?”
领班立刻认出他是常来听戏的贵公子,当朝右屯卫上将军宇文化及的亲侄子——宇文钟,正惶然要回答,见宇文钟弯腰朝董晁讨好笑道:“董大人威仪在此,那云生敢不出来唱?”
转身朝领班,立刻变脸,“快叫云生出来!”
领班惶然跪下,“各位大人,云生寻常就不住在戏班子里,他要不想唱,小人也找不到他啊。”
“胡说八道!”宇文钟怒道,“小小一个戏子,倒在董大人面前摆起谱来了!”
“云生既说了今日要唱,是何缘故不来?”董晁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打开,袅袅茶雾升腾,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领班。
“云生一向守信,小人不知他是何缘故不来……”领班磕头道,“等下次云生过来,小人一定让他给大人赔罪。”
“赔罪?”董晁冷冷地将茶盏盖上,“用不着下次了!”
梨棠园领班惶恐地跪在地上,直到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敢抬起头来。
董晁一行人已拂袖而去,只见眼前的贵客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那个布衫少年还闲适地坐着,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专心致志地听戏。
台上唱曲的少女似乎有些紧张,不禁瞧了这边一眼。那唯一的少年有着旁若无人般的安然,不知为何让她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她接着唱起来。
一曲终,台下掌声不断,少女朝台下盈盈一拜,转身下台时又忍不住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脸不禁微微一红。
台后。
“云生今天怎么没有过来?唉……”
“那董大人有权有势,得罪了他,以后我们梨棠园的生意怕是难做了!”
“都是云生不好!不守信用……”
“人家是台柱,想唱就唱,谱儿大着呢。”
……
一群人一边卸妆一边议论着,却听那刚唱完的少女轻声道:“云生哥一向守信,今天一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才不来的。”
一个跑龙套的少年掀起帘子进来,“邯郸姑娘,外面有个公子说要找你。就和往常一样,我给姑娘推了吧?”
除了云生,刚才唱《大风歌》的少女邯郸就是戏班里最红的角了,只是她向来对所有戏迷,不管达官贵人还是风流少年,都一概不见。
“慢……”邯郸略略一怔,轻声道,“是个什么样的公子?他告诉你名字了吗?”
四 邯郸
“是个穿灰布衣的年轻公子,他说姓苏名同,字长衫。”
这下,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边来了。戏班里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什么朝堂秘闻、江湖新鲜事儿,都会被看客们争相议论。这苏长衫的名字,早在一个月前就传到了京城。听说他武功高得不得了,人更神得不得了,七天就破了震惊天下的白玉美人命案;又说他年少风流,英俊不凡;还有人说他有断袖之癖,连江湖第一美男子微生砚也对他有些不同……
“他是苏长衫?”邯郸不禁有些慌乱,没想到今天公然不与董晁一同离开,只管听戏的骄傲少年就是江南苏长衫。
“请回过苏公子,在客室稍待片刻,邯郸将戏妆卸下就出来相见。”
卸下戏妆之后的邯郸更显清丽,她整整云鬓,施施然走进客室,只见苏长衫正欣赏着墙壁上的一幅山水。
一时间,邯郸姑娘有些分不清,是人在看山水,还是人在山水中。
邯郸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却见他已转过身来——面孔普普通通,并没有传说中的英俊非凡,也不太像……邯郸脸上一红,有些关于他的传闻都在见到他的面之后烟消云散了。
“我没有姑娘想像中风流。”苏长衫没有微笑,但和气的话语令人舒适。
邯郸不禁脸上一红,低下头去,似乎一与他视线相接,心里想什么都会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苏长衫只撩起衣摆,悠闲地坐下,当然,也就看不见她一瞬间的窘态。邯郸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这相貌普通的少年会被世人误传风流之名。他太会体贴别人,从不令人尴尬,哪个女子能不爱这样的风度?世间女子,又有谁不仰慕这……青山揽月的气度和滴水藏海的沉着?
只听苏长衫悠闲地问:“三年前长安永湾县遭遇饥荒,百姓生活十分艰难吧。”
邯郸不禁诧异道:“公子也知三年前永湾县的饥荒?”
苏长衫抬袖指了指壁上的山水草书,“落款是大业四年于长安永湾县,正是三年前。若非饥荒,恐怕也难有这样的感慨。”
壁上的字原来是《诗经•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苕之华,其叶清清……
“邯郸不懂得欣赏书画,这字,是云生哥写的……”邯郸轻轻颔首,走到壁上山水前。
“字只有六分好,”苏长衫头也不抬地道,“但饿着肚子写诗作画,笔下仍有山水,意境自然豁达。”
邯郸不解地回过头来,见苏长衫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这可是云生师傅之物?”
邯郸脸色微微一白。
“这乌金扇涉及一件命案,云生师傅是嫌疑人,听领班师傅说姑娘与云生师傅最为相熟,所以,还请姑娘一切如实相告。”苏长衫不过几句话,已让邯郸绞着丝绢的手心出了汗。方才平静和悦,此刻单刀直入——这个少年,让人又向往又畏惧。
邯郸着急地道:“云生哥是好人,苏公子你……你不要怀疑他,云生哥是好人,他不会杀人的。”
苏长衫认真地听着,没有说话。
“云生哥每次唱完就走,戏班里大家与他都不太熟悉……邯郸也只是因为父母都在三年前的饥荒中饿死了,留下六个年幼的弟妹,常靠云生哥慷慨接济,邯郸感激在心罢了。”邯郸绞着手中的丝绢,十分犹豫。
苏长衫也不催促。
邯郸呼吸急促,终于轻咬贝齿,“这扇子……的确是云生哥的。梨棠园常有秀才公子们来听戏,也有几个熟客,常一起包房饮酒。几天前,他们带着一个秀才来了,戏班里的大哥说,那人是初到长安赶考来的,名叫方瑞。中场休息时,我和云生哥路过他们的包厢,听到他们在里面议论什么事情,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云生哥用手势示意我先走,我就先走了,他似乎在门口又听了一会儿……那天晚上结场时,我正要离去,看到那方瑞掏出一把扇子来端详,竟是皇上御赐给云生哥的乌金扇。我心中吃惊,本来想问问云生哥是怎么回事,可他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邯郸似乎有些害怕,“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传来命案消息……我见不到云生哥,没有办法问他。”
苏长衫听到这里,问:“那天和方瑞一起到包房饮酒的都有哪些人?”
邯郸低头想了一会儿,肯定地吐出几个名字,“是常来听戏的……宇文钟、韩平、孙隼几位公子。”
叶舫庭在梨棠园门口等着,春阳温润,外面已是正午时分,她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花生壳的小袋子,嘴里还正吃着一颗花生,笑嘻嘻地问:“到哪儿去吃午饭?”
苏长衫无奈,“你怎么总是吃不饱?”
叶舫庭嘴里咬着东西,百忙之中瞟他一眼,“你看美人也看不饱啊。”
“我对镜自顾,不就饱了吗。”苏长衫向前走去。
“哈哈哈……你……真有自知之明!”叶舫庭笑岔了气,拿起一颗花生朝他的背影砸去,“下次我要好心给你送镜子,三尺高的!”
苏长衫仍自顾自地走着,那颗花生飞到离他的背只有半寸的地方,好像被风吹托起来,稳稳地向旁边荡去,落在地上。
而街道上,一丝风也没有。
叶舫庭很是沮丧,小跑着跟上来,“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内力练得比君将军还好了?上次我用本门独创的惊天地泣鬼神天下无敌的‘妙手花花’暗器袭击他,一下子就打中了他……”她口中说得天花乱坠的“妙手花花”,不过是她一个好吃的姑娘抓的一把花生而已。事实上她砸中的东西,除了长安城中那些高大威武、潇洒笔挺可惜欲哭却无泪、欲语却无嘴的——树,就只有街上一只失恋而憔悴到没有力气的大黑猫,算起来,她连一只麻雀也没砸到过。
苏长衫头也不回地说:“你真的砸到过君无意?”
“那还有假?”叶舫庭笑眯眯地说,“不信你去问将军自己啊——话说回来,你就不能也被我砸一下,满足满足我欺负人的愿望吗?”
“君无意是温柔的人,我不是。”苏长衫语气平平地道。几丝柳絮飘到他的肩头,风华无言,也当真无情。
叶舫庭又咬了一颗花生,叹口气,凑到他的面前,那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似乎也被她一点点咽下了,后面的话她说得极认真,“我说,你们是同一类人——最有情又最无情的人。”
苏长衫没有说话。
只有漫天飘絮掠过屋檐,晴空万里,阳光冷秀。
叶舫庭又咬了一颗花生,哈哈笑道:“喂!大小姐我揭了你的老底吧,嘿嘿……今天没见着那传说中的云生真是可惜,人人都说他唱得有多好多好,想来长得也有几分姿色……”
她还在洋洋得意地自言自语,突然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喂!别走那么快呀!等等我呀……”
正月客栈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二三楼是客房,一楼是饭馆,此刻正是午膳时间,厅堂满座。
苏长衫刚迈进店门,就见南门若愚正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手里倒没有抱娃娃。见到门口的苏长衫,他用袖子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憨憨地朝苏长衫笑了。
待苏长衫和叶舫庭入座,南门若愚手中拿着菜本小跑过来,双手似乎还有油污,又在身上擦了擦,才把菜本递给他们。
“娃娃呢?”苏长衫问。
“交给厨房的吴嫂看着。”南门若愚有些苦恼地摸摸头,“我中午要做菜,腾不出手来抱他。”
门口突然传来一串呵斥声,“滚!”
只见一只老狗正在客栈门口摇着尾巴,四只腿枯瘦露骨,肚子下面垂着干瘪的奶头,灰色的毛有几处脱落了,脖子上露出一片红红的肉,伙计冯二正拿着棍子赶狗。
那狗许是饿得急了,看到棍子往外躲了躲,可一对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冯二身后装剩菜的桶。
“赶走赶走……”黄福财忙不迭地朝冯二道,“这里住的都是斯文人,别惊吓到秀才老爷们!”
正在吃饭的几个书生朝门口瞅一眼,果然露出嫌厌的神色。
冯二立刻一棍子朝狗打去,却听一个着急的声音响起,“别打!”大愚慌忙跑了过去,双手端起装剩菜的大桶。
桶少说也有几十斤重,大愚憋得满面通红,吃力地搬起桶朝外走。老狗欢吠一声,拼命摇着尾巴跟着他。
“大愚!”黄福财的脸黑了,“客人等着你点菜,谁叫你去倒剩菜的!回来!”
大愚却已经走出了好远,听不到了。
过了半晌,大愚拎着空桶回来了,满脸汗水直喘气,笑呵呵地憨憨看着黄福财。黄福财气不打一处来,“那狗是你的亲戚?放着活儿不干,你去管它,喂饱了它,你自己能多长二两肉?”
大愚的身材虽然高,倒是的确不胖。
“我把狗赶走了。”大愚把桶放下来,仍然是憨笑。
“你给我……”黄福财黑着脸正要训斥,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过来——”
一个少女笑眯眯地朝大愚招手,“过来点菜。”
大愚如获大赦,看了黄福财一眼,小跑过去。
“你们这里最好吃的是什么菜?”少女翻着菜单。
“清蒸鲟鱼,还有……平湖芦笋!”
“就上这两个菜来尝尝,再来一盘莲枣肉方,一盘葱香鲫鱼脯,一个石耳炖雉鸡,一个熏兔火锅,一碗佛手排骨,一碗龙凤骨汤,一碟吉祥干贝,一碟淡糟香螺片,三碟松子糕,两碟珍珠糯米,两碟蜜汁梨球,一碟百合绿豆糕,一碟玫瑰豆腐。嗯……好啦,先点这些吧。”看南门若愚没有动,她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不够的话再加。”
南门若愚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点菜的少女——眉开眼笑十分招人喜欢,声音也俏生生的,很好听。
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苏长衫。
却见苏长衫脸上仍是平平的没什么表情,“放心,这位小姐从不剩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