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我的last day(1 / 1)
等到英国老板从外面出差回来后,我的信心和耐心已被消磨了一大半。原本心里汹涌澎湃的很多感情也被消磨掉了,打动人心催人泪下的话我怎么都说不出来了,我只是对着老板直接说:“有两家竞争对手都在挖我过去,给我的职位薪水都比现在高。我开始想,我需要公司承认我的价值。我对公司很有感情,但是需要公司给我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当时确实也有另一家竞争对手要我过去,只不过我压根没兴趣,即便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去那家公司,因为他们的管理和行事与我不是一个风格的,但是这都是可以拿出来谈条件的砝码,我甚至都不必隐瞒是哪家竞争对手。不过我没有说我倾向于去哪家,虚虚实实,我要老板自己去掂其中的分量。即使他去私下核实,我也没有半句假话。
老板对我说:“给我点儿时间,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他真诚地告诉我说,其实这一年确实有点委屈我,他从一开始就低估了我。由于我工作时间还不长,朝气蓬勃,年轻活泼,所以他不知道这么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可以挑重担,以我的工作年头来论,在我目前的职位是最正常的,但是我的业绩和潜力又确实超越了这个职位的要求。在这个公司的一年中,我确实证明了自己的专业才能,我值得信任,而且同事客户都很爱我。
他用了“爱”这个词。其实并不过分,我也爱他们,爱我的公司、同事,还有我那些一直支持我的客户。我知恩图报,我得到过的每一份支持和爱护我都没有忘记过。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尊重和默契是会相互感染的,我敢说我对客户的影响力超过了很多人,客户对我是信任和尊敬的。后来,我离开公司了,我的大客户纷纷追随我到了新公司。在和旧老板照面的一个个的客户竞标会上,我一直是客户座上宾,谈笑风生间一个个合同被我攻下。
我知道老板已经辞职,正处在交接过程中,正被人事、管理、客户、项目等事搅得焦头烂额。而且他还在亲自负责一个大客户的跨国项目,涉及十几个国家,他每天也在算着不同国家的时差不停地开电话会议。老板说,这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项目,有点最后演出的味道,所以他也就不分昼夜地豁出去了。
现在想来,很多事都是机缘巧合。如果不是公司管理层动荡,老板辞职,如果不是我那时遇到变态的客户,如果不是我那时对一份感情患得患失,如果不是偏偏我的老爸又碰巧在那时病倒的话,我或许会选择用忍的方法度过那段时间。
一天晚上我接到老爸来自德国的电话,当他用虚弱含混的声音说他很伤心,因为很久都没有看到我时,我对着电脑哇哇地号啕大哭,哭得眼泪横飞,日月无光。我的德国老爸名字叫海因茨,我从来都直呼其名。他是来中国的援华专家,曾经在我所在的城市工作,认识了我的家人,就经常到我家里去玩。他十分喜欢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认我做了义女,这些年待我也是恩重如山。我在青春期十分叛逆,老爸老妈差点把我轰出家门的时候,是海因茨一直爱护着我,供我读书上学,并一直和我通信,关注着我的每一步成长。后来又看着我找男朋友,像朋友一样给我意见。这些是我的亲生的爸爸妈妈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我当天夜里就预订了去德国的机票,决心一定要去看德国老爸。
那时旧老板已经正式离开了公司。在他临行前,我不会也不能去问,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给我一个答复?他自己倒是和我简单说了一句,他都交代好了,新老板会和我谈一谈。然后他就一走了之,周游世界去了。
旧老板走后的日子,公司的气氛很尴尬。紧接着另一位英国女人辞职,她是旧老板的铁杆。大家几乎都在盯着谁还人心不稳,谁会紧跟着旧老板离开。我就在这时,一夜嚎哭后递交了辞呈。
其实交了辞职信后,我就没有打算再留下来。老板再给出的counteroffer我也没有再接受。我知道用辞职威逼出来的条件是有很多后遗症的,迟早信任问题还是会爆发,尤其是在旧老板刚刚离职这样敏感的时刻,我会失去新老板对我的信任,永久地,无可挽回地。所以,我和新老板在那份英文声明邮件前对峙的时候,各自的感情都很复杂,各自都觉得受了无尽的委屈。
当他怨愤地说,他不会为竞争对手培养我的时候,我心里一动,难过得鼻子一酸。我知道他在集团公司各个国家和区域已经工作了近二十年,对公司的忠诚度很高,基本都是管理层指哪打哪的。上面让他来接任北京分公司,他卷卷铺盖抛妻别子就过来了。他虽然从来没有直接和我一起工作过,但是他把我当作他的人,认为我是公司一手培养起来的,现在他要把我拱手送给竞争对手,自然心里十分的不甘,不将我扫地出门再从楼上泼下一盆隔夜洗脚水大约就十分的厚道了。从这个角度,我还是非常感激公司的。我一直对同事和朋友说,我的公司就是我的学校。我在这里成长,实现了自己。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彼此放过吧,我不再计较了。
我真诚地对新老板说:“我最大的失误就在于没有早一点和你做坦诚的沟通,所以你对我的期望和支持被我忽略了,我很遗憾。但我理解你的想法,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感受,我已经等了太久,即使在决定辞职前,我考虑得最多的还是公司,而不是我个人的利益。我想您你也看到了,到今天,我心里也很难过。即使我不去竞争对手那里,也支撑不下去了,我需要离开。我的老爸生病了,我需要去德国。”
他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说:“我反正已经决定离开了。”
“你去德国需要多久?”
“我至少需要一个月。我太累了,希望能休息两个月。”
“我给你两个月,然后再回来。”
我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说:“可是工作和客户项目真的不允许,我不能带着工作的压力离开。”
他问:“从德国回来后,你会如何选择?”
我坦白地告诉他:“我想我会到竞争对手那里重新开始。”
他说:“你想过吗,为什么竞争对手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用那么flattering的职位和薪水来挖你过去?”
我对他用的flattering这个词很不舒服,但是我老实地摇摇头。
他说:“姑娘,你年纪轻轻,上升得太快未必是好事,而且那家公司的用人口碑非常恶劣,你需要有两手准备。”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非常诚恳的。我点点头。
他说:“好吧,我放你走。当你想回来的时候,你告诉我。”
我这时真的有点难过了。
我们俩都没再提那份英文声明的事情。谁都没有再争论,谁也没有坚持自己的立场。
我离开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说:“项目你可以用最快的速度交接,尽快去德国吧。请一定替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接下来的那两个星期我心情愉悦轻松。我没有再和老板纠缠补充声明的事情,他能够做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不能做到我也接受,我非常轻松地面对。在职场里,放别人一马就是放自己一马。你现在放弃的东西,没准哪天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我也没有再和迈可讨论这件事情。
因为我手里有的客户比较敏感,在接替工作没有安排妥善前还不能宣布我的离职,所以公司内外对于我的辞职除了几个人知道外一直秘而不宣。我曾经问过老板:“我现在可以通知客户了吗?”老板让我等等。我隔了几天再问,老板依旧说:“你等等。”
就这样,我连一个比较像样的辞行都没有,一直到最后一天,公司里都没有正式地宣布。
最后几天,我像走马灯似的,领着我的新老板到处拜访客户。名义上说是把新老板引见给他们,实质上就是交接,我所有经手的客户由老板亲自来接替。新老板上任后,除了接手我的客户,没有亲自处理过任何项目。他隐约知道我对客户的影响力,因此用十分谨慎的态度来对待他们。
我每天和老板从外面开会回来,都心情愉快。回办公室的时候,一些同事会好奇地看着我,他们在好奇为什么我和新老板似乎走得特别近。
在我最后留在办公室的日子,老板开始一封一封地给我的客户写信。他对每个客户说:“小云因为一些家事要处理,需出国一段时间,由我来接替她的工作。”
然后我的客户会十分深情地回信,说与我工作是多么的愉快,希望很快能见到我,祝我好运,云云。老板一一谦和耐心地回复。他的态度无可挑剔。
一边在交接项目,一边安排我在公司的最后一次培训。时间恰好就是我的lastday。
我手下的团队中有两名是我的爱将,是我负责的这个模型技术支持的得力助手,她俩都是温柔安静的美女。每次带她们一起做项目的时候,我们在各分公司、部门、客户端的口碑和人缘都极好。这次走,我最舍不得的人中也有她们。我向老板举荐了其中工作经验更多的那个女孩子,说我走后,这个模型的一般性工作都可以交给她她值得信任。另外一个女孩子才毕业不久,但是因为她聪明勤奋,一年内已经能独挡一面,只是她太埋头于工作,在公司里始终默默无闻。我想在我走之前把她俩引到台前。
公司很大,有时公众关注度紧密关系到她们的职业成长。我一直都对她们说:“你们现在不缺聪明勤奋,更需要的是开始锻炼自己的沟通和表达,这是从技术人员成长为项目管理人员的最重要的素质。你们需要增加自己的曝光率,需要让别人注意到你,并用自信和驾驭能力去影响到你的项目、你的客户、你的合作同事。你们从这次培训开始做起。”
公司里的传统是做培训都由管理人员来做,连总经理都会亲自负责一些培训,从来没有普通的员工来做培训的。我把她们俩叫到一个会议室说这个的时候,她们都面面相觑,羞怯地笑着说:“我行吗?”
我非常肯定地点头:“你们行。”
我把培训内容分成三大块。最复杂的那部分我自己讲解,案例的部分由她俩分别讲一块。这些案例都是我们才完成的项目,用了公司最新最复杂的模型,而且除了我们三个人,没有同事了解这一块。我说:“看,你们才完成的项目,别人没有会做的。你们现在就是专家,你们需要教同事怎么做,让他们听懂为止。”
我把任务分配完以后,让她们俩分别准备自己的培训材料。我鼓励她们自己思考选择什么样的案例讲解,什么样的演示风格,什么样的讲解逻辑。我说:“你们自己思考,不要拘泥于惯例和别人的方式。你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让别人理解你们做的东西。”
在培训开始前,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把整篇内容简单地浏览了一遍。我没有逼她们排练,我自己就很烦做这样的排练。有次我的老板要我做客户陈述前在公司内部排练,我差点跟他翻脸。我属于临场发挥的那种类型,如果不是客户黑压压地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什么感觉都上不来,只会讲得磕磕巴巴,语无伦次。我从小属于那种特别镇场子的表演者,场面越正式越壮观,我的发挥就越好。
我在和她们俩看培训资料的时候,让她们自己在心里组织语言,有问题就提出来问我,没有问题,就接着往下进行。
培训那天会议室里人很多,能来的同事、老板几乎都来了。不是因为场合特别,而是因为我的培训他们一般都比较喜欢来听。大多数人其实不知道,那天是我的lastday。
我站在会议室里开始讲了。
我对听众说:“大家都知道技术培训比较枯燥,请允许我先放一段广告片放松一下。”
我放出那个经典的PPT画面的时候,听众都笑了。这是我的模型最核心的内容,用一个图形总结了所有领域的应用方法,简单扼要。我所有的讲解内容都集中在这个图形上。等我讲完,大家还真的像在看广告一样,觉得很轻松很开心,以为我的培训内容还没开始呢。
接着我把那两个女孩引见给大家。她们俩分别讲述了刚才的那些内容在实际项目操作中如何执行,这对她们而言,是把自己最熟悉最得心应手的部分讲解给大家听。
我看得出来,最开始上台她们很紧张,我就在旁边不时打打趣,提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大家不时哄堂大笑,气氛就活跃了。渐渐地她们就放松了,音调语气都响亮自然了。我有时在重点的部分补充加入一些更深入的点评,有时鼓励她们及时加入一些问答互动。整个培训生动连贯,互动良好,很复杂的技术被讲得深入浅出,妙趣横生。而且这些案例都是最新最实际的应用,大家也很想学,也很佩服这两个女孩子能这么清楚自如地掌握。
我坐在旁边看着她们渐入佳境,听众很投入,我也很开心,由衷地欣慰。
最后培训的总结也是我做的。我给了大家在项目管理和模型应用中的十个窍门,都是我实际体会出来的心得,每一个都直击人心。
最后一个心得,我顿了一下,说:“有任何问题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找我,和我沟通。我的联系方式是……我会离你不远。”
然后微笑着对大家说:“今天是我的lastday。谢谢大家的支持。”
当时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大家的惊愕、不舍、支持、热爱都写在脸上。一阵静默后,我的老板带头,全体同事给了我持久的热情的隆重的掌声。
我的眼泪差点奔涌而出。
散会后,我拥抱了和我一起培训的两个女孩子,祝贺她们的成功。她们很兴奋。那样的场面的确激动人心。
然后我回到电脑旁,清理文件邮件,发出最后一封离别信,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司。
去德国前的那些日子,我忙得四脚朝天。除了工作和签证,还忙着母校的一些事情。当时,学校高层要来中国拜访一些大公司的老板和HR经理,为海外归国的中国学生拓展就业机会。由于我在中国,所以他们请我帮助联络一些公司。我帮他们找了一些著名的公司,如微软、英特尔等。学校又提出要见另一家著名跨国公司的负责人,说是和一个毕业生就业方向十分对口,请我一定要想方设法联络上。我看了公司的名字——这个公司的名字确实如雷贯耳,但是那里我一个大人物也不认识,除了一个曾经过于熟悉的男人——大卫。
大卫在这个圈子的光环有一半是来自这家公司的。通常别人会拿着名片张大嘴敬仰地叫起来,哦,原来你来自XXX公司!大卫后来告诉我,他烦透了结识陌生人,因为别人拿到他的名片时的神情和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样的。当然,如果说那句话的是一个迷人的女孩子的话,他的感受又是不同的,例如我,他后来补充说。
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和大卫联系了。虽然彼此近在咫尺,可是连一个照面也没有,好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发邮件请他帮我联络。他在公司算是很有身份的人,即使不是他自己出面,随便一个引见,也可以帮助我联络上合适的人和我的母校领导见面。
我把邮件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终于用一封特别公文化的邮件发了出去。其实基本除了把称呼改成“大卫,你好”外,邮件正文和我联络其他公司的介绍内容一字不差,十分官方,十分外交。
没有想到几分钟后就收到他的回信,说已经帮我转发给HR总监,他会帮助跟进这件事情。很快他们公司的HR总监就和我联络了,非常热情周到,一切迅速搞定。
我和大卫联系的这几封邮件相当简短直接。只在事情都谈完以后,他顺便问了一句:“你过得怎样?”
我说:“还好。辞职了,马上去德国休假,回来有份新工作。”他听说我新公司的名字后,惊讶了一下,说:“大名鼎鼎啊。”然后祝我好运。
我也顺便问了他过得如何。他说:“Sameold.”sameold,生活如常。除了刚从希腊度假回来,生活中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可说。
后来因为和他们HR联络的事情我又发邮件给他的时候,当天没有收到回复,直到第二天才有回信。我随口问了一句:“你昨天请假了?”
他说是,他请了一天病假。我说:“你不立即处理公司邮件的情况十分少见。又是周二,猜想你大概是病了。”
他说:“你很了解我。”
我没有应答,心里说,我当然了解你。
彼此对话都非常的平淡。有那么一瞬,我心里也是猛地一酸,曾经的爱人,当真已成陌路了么?可是面对冰冷的电脑屏幕,我的邮件也变得客套和冰冷。
我很快踏上了欧洲的行程,来到了汉堡附近的一个小镇。
海因茨的健康已经大大不如当年,他的太太劳拉和我都始终揪着心。我也非常喜欢劳拉。她非常博学谦和,和她交谈的时候,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我会用“如沐春风”,无论是什么年龄什么背景的人和她相处,感觉都应如此。海因茨自己开车出门时,劳拉会仔细记下他要去的地方,会经过的路线,然后还一定要海因茨把证件随身带着,以防出门时身体忽然不好,联系不上家人。她做这些的时候,我看着会心酸。
劳拉在花园里种了非常多的花和herbs(香草)。每天做饭前,我都和劳拉一起去花园里摘那些带着香气的herbs。各种各样的形状,各种各样的香气,她会一片一片摘下来给我闻闻,说适合做什么沙拉,做什么汤。
她每天还和我们研究吃什么东西,喝什么茶。那些日子,除了在花园里溜达,就是吃饭喝茶聊天,我实在是闲得发慌。有时下午我还会和家里的波兰保姆艾林一起去乡间树林里骑马或者骑自行车。她和我有说不完的话,我来之前,她每天陪着劳拉和海因茨,也是太孤单了。
因为实在是没事做,我把每天和海因茨一起出去买牛奶和面包都当作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情。有时海因茨会开车带我和艾林去超市买东西,他们俩出门前总是写一个长长的单子,到了超市他们有条不紊地买,我就四处闲逛。海因茨会买两个冰激凌,给我和艾林一人一个,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笑。那些场景让我们回忆起我小的时候,海因茨经常带我弟弟出去买东西吃,在公园里玩。我和海因茨经常絮叨着那些琐碎的细节。
我有时给在国内的爸爸妈妈打电话,他们也担心海因茨的身体。听我说海因茨现在看起来精神真的不错,他们才放下心来。
海因茨问我,是不是想自己出去走走。我本来也不想,但实在是太闷,就说我自己出去溜达一些天吧,然后背着行囊就出了门。海因茨坚持开车送我到汉堡,一直看着我上火车。在火车里看着站台上海因茨的身影,我的鼻子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