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命之始上(1 / 1)
碧落向他缓缓踱去,窗子突然被吹开,阴风夹着落雪带起她的如墨长发,张牙舞爪宛如潜藏着无数厉鬼。风微尘已被这阴诡的情景骇到说不话来,凤目圆睁地步步后退,直到他“呯”地撞到身后的桌子。
烛火摇晃两下,终于灭了,但幽暗里的那双血瞳红森森地清晰无比,仿佛下一刻就会流出血来,令人毛骨悚然。
她抬起手一点点地伸向他,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的颈项时,风微尘方如梦初醒地猛跳起来,继而向前一扑……迅速抱住眼前的人,然后惨叫:
“表姐啊,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碧落手停在半空,僵如石像。
“要不要叫大夫,我知道城里有刘家医铺的大夫不错,啊,不对他比较擅长医治骨疾,陈家医馆的张大夫是京城来的,不过听说专治疮疤……。”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
“你这是眼疾——红眼疾,得上李记药铺,不过他们的大夫最近下乡出诊去了,只剩下一个老李头医术不错,府里的小黑、小白、灰灰都是他治好的……”
她脸皮抽搐了一下,感觉被勒得死紧……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小黑、小白是府里马,而灰灰则是柴房里那头拉磨的老驴。
“但兽医能医人么……要不张家药铺的老张夫妇,听说善医女疾和接生……。”风微尘依旧像没发觉抱着的人所散发出越来越重的寒意,自顾自地说着。
“放手!”简直越说越离谱了,忍无可忍。碧落猛地一提他的后领,像提着猫一样拎到自己眼前,寒声道:“这就是昭王府的家教,嗯?”连女疾、接生都说出来了。
而她面前的‘小猫儿’无辜地眨着清澈的眼,长睫毛扇呀扇,最后漾开笑颜:“表姐,饭菜都凉了,咱们先用早膳吧。”
听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碧落冷冷地看着他越涨越红却依然笑嘻嘻的脸半响,松开手,转身坐下。
呼,他拍拍胸喘了口气,顺道悄悄抹去额边的冷汗,苦笑起来,差点被勒死的滋味真是……为什么自己都十五了,竟然还比表姐还矮一个头。
其实碧落的身高与时下男子成年身量一般,在女子中是相当高挑的,只有十五岁的风微尘不及比自己年长四岁的碧落是很正常的。
顺了顺呼吸,风微尘赶紧关好窗,点上蜡烛,殷勤地为她又换了盆热洗脸水:“表姐,先擦擦脸。”
碧落垂下眼睫,面无表情地道:“出去。”
他充耳不闻地搁下筒盆,又笑嘻嘻地拨弄着暖食盒:“哎呀,饭菜有点凉了,还好屋子里有碳可以把暖食盒里的碳换一下。”
“出去。”声调又下降了几分。
“嗯,嗯,今天的小菜可是王厨娘的拿手……。”剩下的话,他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因为自己右眼珠子前毫厘之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散发着惊人的杀戮邪狞之气,惊得他脸色苍白,一动也不敢动。
“我教过你同样的伎俩,不能用第二次,滚。”没有起伏的语调,依旧喑哑的声音嘶嘶响起,听不出喜怒,却让人寒毛倒竖。
风微尘,怔了怔,收起笑容轻轻地道了声:“好。”那星寒芒又在瞬间消失了。他放下食盒,拿起搁在椅子上的白绒披肩,黯然向门外走去。
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碧落缓缓垂下猩红的眼。
天,似乎越来越寒了。
蓦地,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覆在她的双目上,清澈温柔的声音一如它的主人:“表姐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呢,累了,就睡一会儿。”
她蓦地僵住,只感觉那双纤长温软的手带着浅浅的檀香,夹杂着丝丝缕缕的人体的温暖渐渐地、渐渐地沁入她冰冷的眼然后慢慢覆盖住自己的脸颊、颈项、然后一点点地渗入五腑六脏,连僵直的脊椎也慢慢龟裂,然后一厘一厘地柔软下去。
鼻间的暖香,耳后的温柔低语像是一种奇特的蛊,缓缓地沁入她心底间被遗忘许久却最柔软的一处。
那个眸含沉月的如雪少年,带着几分稚气的清美面容上却有着最能安抚人心的微笑,双手修长而柔软,在这冰雪漫天的黑暗拂晓里,他温柔而固执地重复着:“累了,就闭上眼睡一会,我们是一家人呢。”一遍一遍又一遍,像是慈悲佛陀救赎世人罪愆血腥时低吟的经文……
良久,她终于放弃坚持,在那少年温暖的掌里慢慢闭上眼眸,任他身上幽幽的檀香渐渐包围自己。
累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我们是一家人呢……
多少年后,每每感觉寒冷之时,闭上双目她就会记起这个天如泼墨,寒风凛冽的拂晓,豆点大的烛光摇曳着,那清浅温柔的絮语和……那双温暖慈悲的手。
而这一夜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似乎都被漫天飞舞的大雪掩盖,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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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极煊赫二十四年春
煊帝遗骨归,谥号煊宗武哀闵昭孝皇帝。国不可一日无君,摄政王兼镇国将军长公主风玄优迎立了年少的熙圣帝,改元承天,免税三年,休养生息。
三年后春末夏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今日起国库所得税银用度除每年初经镇国将军、左右丞相、六部尚书、左右丞参知政事入阁审核外,御史台御史大夫、司农寺卿、少府寺卿亦补入阁内共同审议……钦此。”
一道黄绢圣旨,进一步加剧了天极朝廷的党争。
所谓党争即官员结成党派,为争取政治利益互相攻击;历朝历代不可避免,存于朝官之间、皇子之间、甚至帝后之间。而今的天极朝廷朝中三大势力一是出身德高望重专司天极卜祭古老家族的太后,二是率领玄衣卫踏平四疆,平定天下而获风之战将美誉的镇国将军长公主风玄优,因战功彪炳被称为暗称为“将党”,再来便是这行事老辣精准,于先帝尚在之时便已权势极大的右丞相王必之被暗称为“相党”。
太后虽德高望重,但甚少参与详细的政事决策,随着天极的日渐安定、战事减少,矛盾便渐渐转移到朝事内政之上,权利二字素来密不可分,有钱好办事,这国库每年千万两的税银于是成为了将相二党的矛盾焦点,必争之地。
“这……这简直是……荒诞……荒诞啊!”工部尚书张大人一愤愤然的模样。“就是……就是啊。”户部侍郎陈大人也大呼不信,下朝之后众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方才听到的圣旨。
“为何之前宫中从未透露过风声呢?”
“司农寺卿、少府寺卿不过是个三品竟然能进入一品大员的内阁核议税银用度……。”
“这司农寺和少府寺都是将党的人……分明是针对……。”“嘘……你不要命啦。”
“右相大人,您说这皇上这道圣旨……之前可有和您商议过?”户部之长何尚书看见一道绣凤池紫袍玉带的人影正走过来,忙上前作揖。
“此事乃上意,尔等遵照便是。”面有短须,目含精光,年约五旬的右相王必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便要迈步离去。
“是吗,我看有人心中未必真这么想。”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插了进来,几人望去却是刑部尚书拓跋祯和御史中丞封镜之。
“拓跋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陈侍郎讨好地看了不知在想什么的王宰相一眼,抢声道“休要血口喷人。”
封镜之轻笑地接过话:“哪里话,只是觉得有些人对上意似乎很不满呢。”
“御史大人……你……为臣的岂敢对上意不满……。”陈侍郎顿时结巴起来,语气软了下来,谁不知这御史是个笑面虎,年纪轻轻的当上这等恶毒差使,手段厉害的很,不知把多少大臣拉下马。
王宰相停下步子转身微笑,“拓跋尚书、封御史,既知是上意,我等臣下便更不该在此议论,还是各自归去的好。”
“各位大人,今天怎么如此好兴致聊天?”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一名面带微笑,温文尔雅的男子慢吞吞的走了过来。
“原来是翰林阁莫大学士,您来的正好……。”愤愤不平的陈侍郎上前拉过这素来中立不参党争的莫大学士评理。
王宰相却面无表情地一拱手:“告辞,下官家中有事先行告退。”语毕,一挥袖离去。失了后盾却心有不甘的陈侍郎随即也被身边其他几位同僚强行拉走了。“哎……我还没说完呢。”
“哼,老狐狸。”封镜之看着王宰相一干人离去的方向冷哼,别以为他没看见宣读圣旨时他一脸铁青。
拓跋祯却瞪大了眼看向他斯文俊逸的脸:“你在说你自己吗。”御史是专门负责弹劾大臣,即抓朝官们的小辫子的官职,封镜之面目俊秀又出了名的手段犀利狡诈,被朝官们私下称作笑面玉狐。
封镜之眯起眼:“姓拓跋的,上次你在荆、豫两州查案时没收而来的十八万两白银,六万黄金没有收归国库,是不是打算直接孝敬太皇太后啊?”太皇太后六十大寿可是快到了,户部尚书还直呼没有银两办寿筵呢。
“你不是属狐狸的,属狗才对,自己还不是收了秦刺史孝敬的八万白银。”拓跋祯撇撇嘴,什么都瞒不过那狗鼻子,将军让他当这专管告状的差事还真没辱没了他。
“拓跋祯……。”封镜之不怀好意的拉长语调,这死小子竟然敢这么说他,真是皮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