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满阶翻卷红叶暮（1 / 1）
嫣然把新送进宫来的书籍逐一登记造册完，看看日头快要西落了，她走出阴湿、布满霉味的书库，一阵被桂花香熏过的风儿便亲昵地扑了上来，倾刻，便让昏胀的似乎快要窒息的脑袋一下子清爽了许多。这皇后也真是的，要这么多书干啥呀？白放在书库里都要霉坏了虫蛀了。自从自个掌管书籍以来，从不见她看过一页书。不过这样也好，自个落得清闲，趁有空的时候好躲到书库里去看看书，才刚在里边就看到了一本好书，《杜审言诗全集》，若不是宫中有规例，嫣然真想把此书拿回寝室去看个畅快……甩了甩有些个麻木的手，站在白石阶上，放眼望去，空旷有些萧条的院子，几棵秀气的红枫树在融融的夕阳下顾盼自怜，有些个憔悴的红叶零丁飘落。嫣然拣起一张红叶，迎着斜阳，举起红叶细细地看了起来，叶上那交错的脉络就象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把嫣然罩身在其中，让她在回忆的漩涡里翻滚，又见红叶落了，又到重阳节了，又是自个的生日了。前年的今日，笑尘哥定情送珠链，而今日，笑尘哥能想起是自个的生日吗？
“嫣然妹妹，找了你半日，原来你在这啊？”一声纤弱的声音让嫣然回过神来。
“翠雨姐姐，是你呀！你怎么来了，你这段日子好吗？文德妃娘娘对你怎样？”嫣然几步跳下台阶，亲热地拉着手问。
自从分到各自宫后，一处进宫的姐妹就很少见到，今儿嫣然还是第一次见到翠雨，久别见亲人，心里真有种好酸楚的感觉。
“好，挺好的。你呢？”翠雨还是老样子，声柔话不多，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付老成持重的模样。
“翠雨姐，走，上嫣然的寝室去坐坐，这早晚不见了，嫣然有许多话要跟姐姐说哩。”嫣然抓住翠雨的手不放，生怕一放手这里又留下自个一个人了。到成祥宫以来，除了惠姑姑偶尔还能跟自个说上几句外，别的女官宫女的，不知是眼红还是怎的，表面上似乎是奉承着嫣然，可没一个人和嫣然是交心的，嫣然感到自已快憋闷死了。
“不了，今儿是趁文德妃娘娘学画儿的空儿溜出来的。现如今姐在宫里管文德妃娘娘的簪珥花严，晚膳一用罢，妃嫔们都得装扮等候皇上传唤，那时姐便有事了。嫣然妹妹，今儿是你的生日，咱们姐妹相认后的第一个生日，姐姐也没啥好送的，这是昨儿文德妃娘娘赏的一个翠玉戒指，给妹妹罢。”翠雨从细长的手指下轻轻地脱下给嫣然戴上。
“翠雨姐还记得嫣然的生日啊？姐，嫣然太不该了，把姐姐的生日给忘了。”嫣然恍然想起翠雨的生日比自个早五天，也就是说翠雨姐的生日已悄悄的过去五日了。
见嫣然一付感动和懊恼的样子，翠雨把嫣然的绿色宫装拉了拉，笑着劝道：“傻丫头，这有啥呀？我是姐，你是妹，自然是大的记挂小的，别心里过不去，你这么介意，显见得不把翠雨当成自个的亲姐姐。”
“姐。”嫣然亲昵地靠在翠雨的身上。眼见得翠雨身穿一身青色的宫装，嫣然知道这是正八品女官的宫装，同是姐妹，不论才貌性情都不比自个逊色，品秩却比自个差个等级，嫣然不敢正眼去看翠雨，觉得是自个对不起翠雨姐似的。
翠雨似乎是看穿了嫣然的心思，环顾一下自个的穿着，宛尔一笑，说：“这青色的确不如绿色的好看。”
“翠雨姐，你这么一说，嫣然都不好意思穿着这身宫装了。对了，莹雪妹妹好吗？上回莹雪妹妹随皇上到成祥宫，嫣然只是在帘后偷偷地看了一眼，主子没发话，嫣然也不敢出来见妹妹。虽说没搭话，但见莹雪妹妹比先前好象胖了些儿，想必皇上那没亏待她。”嫣然忙把话题扯开。
“嫣然妹妹，你认识文德妃娘娘啊？前二天她还问起你来着。”翠雨似乎是很无意地提起。
“好多年不见了，嫣然还是小时候见过她呢，现在怕是对面碰着也不相识了。”嫣然无心地回道。
“哦，是这样。”翠雨微蹙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转眼便一脸的平静。
“好了，翠雨得走了，晚了就不好了。”翠雨拉起裙摆就要走。
“姐姐，啥时候再来看嫣然啊？”嫣然黏着不想放。
“傻妹妹，都在宫中，见面的机会还怕没有啊。”翠雨轻盈地走下台阶，转过头笑着说。
晚饭后，想着今儿不是自个当值，嫣然便回到了自个的寝室，坐在小桌前，在昏暗中望着结了灯花的油灯发愣。小红在旁绣着一双鞋面，好久不见小姐有动静，便边忙活着边说：“小姐，今儿是咋了不说话，累了？”
嫣然双眼迷离地看了一眼小红，好半日，说：“咱们进宫来这许多日子了，不知家里的娘和奶妈可好？可真想她们！小红姐，你想吗？”
“想啊，怎能不想！小姐放心，五姨太有奶妈照应着呢，准好好的。今儿是小姐的生日，要还搁在府里，准要好好的庆寿一番。前年老爷为小姐做生才几日，好象还在眼前呢，真想不到两年都过去了。”小红停住手中的活感叹道。
“幸亏身边还有个小红姐，要不嫣然可咋过呀？不过，老天对嫣然也算不薄，还给嫣然送来了这么好的一个翠雨姐姐。你看，”嫣然举起手指给小红看翠雨送的翠玉戒指。
玉笋般的指上套着个碧绿晶莹的玉戒，煞是养眼。
“小姐戴着真好看！翠雨小姐真是个好人。”小红真心实意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小红突然想起什么，说：“小姐，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别戴着的好，让小红替小姐保管吧，等以后出宫后再戴。”来了宫中有些日子了，小红悟出了很多不成文的定律，在后宫这个女人国里，藏绌装傻是能在宫中好好生活下去的信条。
嫣然马上依言脱了下来，她本来对这些首饰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在宫里就更不想张扬了。
两人正说着话呢，皇后差人来叫嫣然去寝宫一趟。
小红在身后嘀咕：“今儿又不是小姐当值。”
嫣然朝小红摇了一下头，示意她别当着宫女这么说，谁知道她到皇后前又是怎样的一付嘴脸。轻声地说：“你先睡吧，别等了。”
到了皇后的寝宫，皇后已在宽大的床上半倚着，二个小宫女跪在床下的矮凳上替皇后捶着腿，惠姑姑见嫣然候在门外，忙招手让她进去。
嫣然跪在方砖上，朗声说道：“奴婢叩见皇后主子。”
“起来罢。”皇后一脸的温和。身着一件淡黄色的宽袖睡袍，漆黑的一头长发披了下来，在黄澄澄的灯光映照下，皇后显得比白日更是平和敦厚。
嫣然站起来垂手侍立，心里却在想，这多早晚了，皇后娘娘还有啥事啊？
皇后也不让嫣然猜迷，吩咐惠姑姑：“惠儿，去便殿把长孙皇后的《女则》拿来，让嫣姑娘给本宫念念。尚宫里这群女官，也只有嫣姑娘念起书来动听些。”
惠姑姑应声而去。这里的皇后却和嫣然说起了家常。
“嫣姑娘，在宫里还住得惯吗？”
“谢皇后主子垂询，奴婢过得惯。”嫣然正想跪下去回话，皇后马上道：“免礼罢，寝宫里不必太拘礼，闲来无事，咱们说说话罢，你只要好生回话便是。”
“是。”嫣然应着，心里却擂起了边鼓，皇后素来好性，但从不见她喊哪个女官或宫女为某姑娘，更不会随意与她们闲聊，今儿是怎么啦？
“家中老人可好？”
“好，谢皇后主子。”嫣然好些紧张，双手紧攥着，微微出汗。
“你父秦喜众秦翰林，可是当朝大家，写得一手好文章。不知你有否注意到，书库里还存有你父亲写的文章刻本呢，可惜走得太早了。”
提起父亲，便想起父亲对自个的疼爱和有父亲的那些如天人般幸福的日子。嫣然心里顿时萧寒，眼眶渐渐地红了起来，她不敢抬头，只是忙跪下，轻轻地回道：“皇后主子谬奖了，嫣然替去世的父亲谢过皇后主子。
”这孩子，怎得又客套起来了？起来！“皇后慈祥得如家中亲人。
嫣然愕然，有点发愣。
”你跟素央宫的文德妃娘娘是亲眷？“皇后挥手让小宫女退下，微笑着问。
今儿是怎么了？一天之内，两个人提起文德妃娘娘，一个是翠雨，另一个就是皇后。
”也不是至亲，是奴婢六嫂嫂的姐姐，奴婢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呢，现如今都不记得文德妃娘娘的模样了。“因不知皇后问话的用意，嫣然只能拣最通常的说。
”本宫知道了。以后得闲了，本宫准你去素央宫认认亲、串串门。“皇后双手捋了捋头发说。
”谢皇后主子的恩典。“嫣然忙跪下了。在皇后身边也有段日子了，皇后这么和颜悦色地对自个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那些站立着的宫女，望着嫣然，眼睛里飘出了眼红、羡慕、不甘、怒气、怨恨的光芒，让嫣然不寒而栗。
走出皇后寝宫，在回寝室的路上，踩着绵绵的落叶，捎带着寒意的风儿轻抚着自个通红的脸庞，嫣然的心却渐生寒意，她真想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啊走，一直走出宫墙外，一直走回家去，走回到亲人身边去、走回到笑尘哥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