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梅落香逝(1 / 1)
康熙五十二年,刚刚过了二月二的龙抬头,清寒空气里仍沉着除夕欢腾的碎细。
车辇缓缓地驶进了朱红色的宫门,我挑开布帘,眼前只有那漫长宫墙逐渐逼近。车轱辘滚在汉白玉铺砌的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声响一如我平静面容下起伏的心。
紫禁城,我又回来了。
一纸皇命,又是轮回。
只是,这次,推到了风口浪尖。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琴声如诗清晰犹耳旁,只是延禧宫内却再无那个温润的女子素手问琴。
一别竟是永别.
我折下一剪残红,梅落红尘,花去香气依旧。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一声低吟,微沉的哑,倦淡的暖。
我回了头,见一身朝袍的胤禛立于廊下。他面色沉静,缓缓地靠向我。
“额娘说你今日去祭拜良妃了?”
我轻轻颌首,他温柔地凝住我,道:“固然曾有师徒情谊,死者已然,也不必过分伤心了!”
我将笑容敛回眸底,菀尔舒了口气:“我明白,于她,那是一种解脱……”
他抬起手,修长手指摩娑在我冰冷的脸颊,突地蹙眉,“这么冷?”我还未及作答,却已伸手揽我入怀,轻轻在额际上印上了一吻,久久缱绻,仿佛淀尽这一生痴缠……
光天化日,永和宫内,谨慎如他, 竟如此唐突.我一愣,霞染双颐,笑着揶揄起他:“你何时变得如此不羞?”
他不怒,只是痴痴望向我,带着孩童般的贪恋,亦是自语亦是叹息.“若是日日都能见到你的笑容,多好!”
我怔了怔,抬头起迎视着他的目光,“纵使拥有倾国笑魇,不过是为了落一声轻笑于一人心中.”
他微微蹙眉,眸色清冷,一瞬,松了手.
我问:“是有事么?”
他答得干脆 :“没有.”
他不说,我不会逼问.
因为我们彼此清楚,该来的终究会来…….
“给格格道喜了!”永和宫的月嬷嬷人未到,笑先闻.
我觑着那刺眼谄媚的笑,心中恹恹,冷淡问道:“喜从何来?”
她抿回了嘴,却是欲言又止,只道:“皇上来了,这会在东边的暖阁,娘娘让老奴来请格格过去……”
小太监替我打起暖阁的帘子,正座的暖坑上靠着康熙和德妃,两侧的紫檀躺椅上是胤禛、他的福晋乌拉纳喇氏和胤祯.我的心突兀地一沉,依着礼数一一作福行礼.
康熙饶是那捉摸不定的淡笑,冲我道:“起吧,屋子里头都是自家人,不必拘谨了.”他话一落, 乌拉纳喇氏先了一步,热络地拉我并坐她旁.那次上元一遇,已是数年. 纳喇氏该是过了不惑的年岁,容颜不免色衰,但举手间仍是贵妇的端庄典雅.
“多年不见,本知岁月催人老,今日见了妹妹仍是清秀艳人犹胜当年,再瞧见我自己,哎,真是羡煞人啊.”我这一身皮囊早过了双十芳华,在这年代,若是有福的女子,恐已是儿女承欢膝下.
与胤祥的种种,宫内人人皆知,胤祥被圈,悦蘅成了正牌十三福晋,而我避世出宫,如今又回来,这些过往早是人人闲谇的谈资.她的恭维,让我只觉索然. 没有答语,只是阑珊地笑了笑.
纳喇氏倒是尴尬.德妃笑语道:“得了,你老了,那我这老婆子该如何?”
胤祯亦打趣道:“嫂子如此可是把额娘给得罪了哦!”他一回眸,视线落于我侧却只是淡淡一瞥.
纳喇氏连忙笑释道:“额娘,您瞧瞧都是媳妇嘴拙.”
众人阖笑起来,只听一声:“靖晖丫头啊!”
那一声猛然勒得我心上一颤,是皇帝.
我缓缓起身,立于堂前,款款一福,“在.”
这个握着天下乾坤的帝王慵然地呷了杯中的茗香.一双眸子切切地看住我.众多的皇子中,他与他的父亲有着最为相似的眼眸,湛黑而深不可测.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丫头啊,朕将你指给十四皇子胤祯为侧福晋,你可愿意?”
我轻轻晃了晃身体,只是轻轻地,那一双双等待我答应的目光似无声的箭,可我却不想被洞穿.
缓抬起头,只在眼前寻那个身影.黑白间,他正襟危坐着,喜怒尽敛,神色木然,而旁边是他的妻.
雨淅淅沥沥地转急,漫过雕瓦,顺檐而落.我临窗而立,轻薄的中衣湿了夜露,凉凉地贴着皮肤. 腰间蓦然一紧,温热的气息迫近耳鬓.我微阖了眼,轻浅浅地笑了,依上身后宽厚的胸膛.不知道它是否一生都能仍我依靠,但此刻,我无法自拔地贪恋着.
他啄吻着我的耳垂,柔声道:“为何又走了神?”
“下雨了,今夜看不见月了.”
“江南便是多雨.”
我轻轻地道:“江南的雨是缠绵绯恻的,细腻地象一位多情少女的眼泪.”
他,念动刹那,扳过我的身子,箍在怀中,看着我目光灼灼,许久,终于低低地开口,“靖晖,你……想要什么?”
我笑了,却是锥心的疼,他是问我,却不是给我.
我踮起脚,伸手攀上他的脖颈,靠着他的肩,附在在他的耳边,细细地低笑,吐气若兰,“我好贪心的,我要好多好多,以后慢慢告诉你……”
他温柔地抚着我的背, 应道:“好.以后.以后的每天,你慢慢地讲给我听.”
“嗯!”
我的眼底亮起一蔟微弱的莹光,滑过脸颊,静静而落.
可是,胤禛,你却看不到.
我从来只要一样,你给不了.
因为你要天下.
我直直地挺着,就这么望着他. 他侧着脸,目光清寂,薄唇抿成一线,却失了血色.
我笑了,等他开口么? 他一早便该听闻了,只是他不能争.因为他最要的是天下.我
那轻浅浅地笑,丝丝地痛,却快意无比.
这是轮回,因果的报应,是我自要的苦果.
我静静地跪下,深深地俯首下去,一字字咬得清晰……
“靖晖,谢主隆恩.”
四个月后,是我出阁的日子。
我是喀尔喀草原噶勒丹郡王的义女,礼部接了圣旨,婚嫁的礼仪按多罗格格①制,仅是那丰厚的嫁妆奁盒列满了院落,喜娘、嬷嬷一大群仆妇鱼贯地在眼前穿梭,豪华的婚礼一时风光无限.
一身吉服,艳到极致,这出阁的艳,艳胜红日明霞。
艳至极致,却是苍白。
“格格,这件大氅您搁了许久,要收拾了一同带走么?”
“烧了吧……还有……几上的那把琴……一同烧了吧……”
“可……可那是绝世古琴啊……”
“一起,烧了吧……”
风,从耳畔淡然而过;火,于身边无语燃舞。
离开。
心花零落,落地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