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风吹拂着偌大的竹林,让翠绿的竹子不住摇摆婆娑,发出“沙沙”的声音,夹杂着叶落的纷飞景象,教一片本来清静无比的林子热闹了几分。
叶落,本是秋日的特色,然而这种不会大面积落叶的植物,就算是在这样萧瑟的季节,也最多不过象征性的悄然纷飞几片柔软墨绿的细叶。不少人都曾羡艳这样的福分,却不知:待到真正花开叶落之时,也正是它整片枯亡之日。六十年,一个巡回。这,正是它今日青翠的代价。
不知道,住在这里的尊贵的释王殿下,是否会像这片竹林一般,将如今的蛰伏当作当年作为的代价?抑或是,将日后的下落,当作今日作为的代价?
风起林舞,自从进了那两丈多高的墨绿大门之后,便不再有停歇的空当。
沉默。气氛很是沉默。
当跟随着蓝衣的原路,走进那座匾额题着“宁心竹居”墨绿大门的时候,沉默,就一直笼罩在所有人的周身。
沉默的原路,沉默的缮王,沉默的保儿,沉默的宫不辍,沉默的常四娘,沉默的宁心竹居。
小路蜿蜒,总是沉默。
拾级而上,还是沉默。
垂首而入,一派沉默。
气氛,沉默,窒人。
“大哥来了。”淡淡的声音,自墨绿的竹楼内传出,像是要打破这奇怪的沉默氛围似的,故意将声音扬得高亢。
“显峰也来了。”和煦的声音,和着沉稳的笑容,正是大皇子缮王殿下的金字招牌。就像是三皇子戢王殿下的淡然一般——
可惜,虽是想要打破气氛,却还是不能挣脱多年的气质,那故意昂扬的声音里,还是尽显淡然——
方才说话的,正是表字显峰的三皇子戢王殿下。他身后还是那个没有什么表情的宫不撤。
“大哥倒是……不错的。”俊美的眼眸,斜斜扫过一身红装的保儿,又冷冷越过灰色装束的常四娘,音调调侃。所谓“不错”,于他而言,不过是美女在怀佳人养眼。
他,正是那位传说中狂放不羁,立志“宁作风流鬼,不做正经人”的四皇子恪王殿下。
“季常!”开口训斥的,不是缮王或者戢王,而是一旁正在白衣的宫不掷的搀扶下,扶着胸膛,默默拐下楼梯的释王。
抬眼偷扫,灰衣的常四娘正巧从灰色的面巾下,看到了那一对清澈带病气的眼,一双邪气不羁的眸,以及一道若有所思的视线。
那些分别为释、恪、戢三王所有,不知为何,此刻却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
都是……在疑惑那向来行事很有分寸的缮王为何会带她这样一个侍女来么?
一定……是吧?连她这样愚钝的人都知道带着美人前来皇子间的聚会已经不妥,何况还要再带着一位并不出众侍女?更有甚者,身为王府郡主教习大娘的她,怎么想都不是应该时刻守在小郡主的身边么?怎么到跟着王爷出来了?天知道所有的人都听说了这位教习大娘的利害:能在短短一月之内让那调皮的小郡主十分信赖百依百顺黏腻到底——究竟今日是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哄的那分外黏人的小祖宗放行,然而——
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他们……想要做什么?
“二哥莫恼,不过玩笑些许。”不在乎的收回视线,将浅紫底纹深紫绣花的前襟细细整理过,那位十分注重仪表、向来衣光鲜亮、力图迷惑所有皇朝女性的恪王殿下懒懒开口:“怎么最近的人,都同三哥一般无趣起来。”深深不以为然,顺便将自家的“三哥”拉下水来。
“放眼皇朝,又有谁能同四弟一般‘逍遥’?”声音淡淡的,眼角微扬,将淡淡的不以为然收回眼底,便又沉默下去。戢王就是戢王,淡淡一句,不让恪王讨着便宜。
“哈哈”一笑,那恪王倒很不以为意,笑语盈盈:“不过是‘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而已——”
“那……如今季常……风流了么?”眼角微抬,声音柔和,神色温文,笑意漫溢,将本来和煦的眸光调得亮亮的,却又带着……正经的专注。
开口的,不是戢王,而是缮王。
然而,戢王的眼,也没有了平素的淡然,在一瞬间,变得专注而……在意。
释王略略移动身子,将一身的淡绿靠近那紫衣白面的风流皇子,目光的病气,也被浓浓的担忧所取代。
就连向来胆小的保儿也悄悄抬起了眼,直直的看向恪王泛着邪气的面容。
所有的人都是那样专注,静静的等待着恪王的回答:他……风流了么?
他……风流了么?
扯起嘴角,让最亮丽的笑,慢慢漫溢在嘴角、面庞,那晶亮的眼,灿烂异常,磁性的音,低沉自信:“怎么能……不风流?”这样多的关注,若再不“风流”,怎么说得过去?!不过——“小弟风流与否,恐怕于今日所来目的没有干系吧?”如星般的眸子,定定瞅向对面一直站立、没有落座的大哥,兴趣满满。
“自然……无关。”和煦的笑笑,默默逡巡,终于瞧见正对门口、释王身边的空座,缓缓坐下,顺便大手一伸,将那一身红装的人儿也让坐在身侧,这才又缓缓开口:“叫你过来……不过是为着你我早就说好的事情。”
“哦?”明显的不信。
缮王没有在意,只是径自开口,语气严肃:“弃之身体不好,那里禁得起你折腾?你身肩刑部重任,那事情……又不好推托。将显峰请来,同我一起做个见证,你只管问你的——日后好向父皇交差。”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连见证人都想好了。
“大哥……真是周到。”周到到知晓他就算让步,不来大肆搜查宁心竹居,或者逮捕那病弱的“二哥”入狱审讯,也一定会在供词中大做手脚扭曲言辞,是以请了向来同他或是二哥都不怎么“搭调”的三哥作证,以防他做手脚。真是……够极力回护的!
真不知道这和善仁慈的大哥到底欠了二哥什么,能叫他这样尽心尽力!
俊目一抬,正好落在垂手静站的常四娘身上,恪王的眸光不由得一敛,声音冷冷的:“四娘……倒是尽心尽力。”真真是什么样的竹子出什么样的笋!
“王爷,四娘不敢!”嘶哑的声音,明显带着惶恐,身子也不由得瑟缩。在四季山庄多年,那位王爷的性情,她也是知晓几分的。不过是看了什么不顺眼,又不好发作,只好拿了她出气而已。
冷冷一哼,恪王的眉头皱得高高的,语气不屑:“什么‘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你们又有什么不敢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同那个恼人的逢春一样。
“王爷……”四娘将头压得低低的,不敢再辩解。
“叫什么叫?!这里这么多王爷,你倒说说叫的是哪一个?!”嘴角撅起,像是一个顽童,倒真和这样一个“下人”杠上了。
也是,这小楼里,光王爷就有四个,她伺候过的,也有两个,要不是当事人,还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不关你的事,起来。”柔柔开口,声音和煦温暖,当然不会是那恼人的恪王殿下。
静静抬首,正好看到缮王殿下温暖的目光,她怔仲须臾,又将头狠狠压下,不敢出声,更不敢起身。那恪王喜怒无常又爱迁怒,她哪里敢得罪?!又哪里得罪的起?!更何况……这情形,还是少牵连缮王殿下的好!
谁知道那正在恼怒的恪王殿下并不给她为那良善的缮王撇清的机会,声音冷凝:“有了新主人,就连旧日恩情也忘记了?”
“奴婢不敢!”赶紧出声,紧张的开口,那灰衣的人儿生害怕将这难缠的主儿真给惹恼了,连累了不该连累的人。
谁知缮王却也不怎么领情,大手一伸,将跪伏在地上的灰衣大娘用力扶起,声音和煦却漠然:“他不过拿你出气,不用理会。”言语间,倒是很了解自家“四弟”的行为,尽是一派了然。
不待二人再次出声,白锦衣的他,已转首看向那紫衣的恪王,目光温和却严肃:“你自小就聪颖活泛,又深得父皇宠爱,仗着这些,出格的事情可没少干一件——这些我原都可以不说什么,可是这次……这次,你趁着宫不离受伤、玉惊鸿作案两事,明着刑部办案,暗着清除异己,将一干兄弟搜查的搜查,罢官的罢官:惜甚莫名卸职,三思刚才回京又要被遣去戍边,连显峰的浮世闲筑都被你清查出三千兵甲,现如今你又闹着要来彻查宁心竹居——别的尚可忍耐,但弃之少时受伤身体素来不好,那里经得起你那样折腾?!你究竟意欲何为?!兄弟间,到底怎样深仇大恨,就这样不依不饶的?!兄弟们又该怎样,才能过去?!”眸光清澈,一番话,虽然语气隐忍,但却说得慷慨流畅,带着缮王身上少见的严厉情绪。
他的一反常态,教满室皇子虽心情各异,却都一时间皆静默不语,无人应答,就连那被训斥的正主儿亦不敢出声反驳。
被强迫起身的四娘,这才明白了今日缮王此行的目的:原来竟是为了恪王近日的一场作为!
也难怪他们会这样大费周章了。
本来宫不离一届小小护卫,不过六品小官,就算护主受伤也不过职责所在;而那名扬天下的大盗玉惊鸿一夜间同时洗劫户部粮仓与京城武库,原也同各个皇子没有多大干系;就算是身肩刑部重任、为着天下安定,但恪王满京兆大肆搜捕的行为,确实也不甚妥当,更何况短短半月之内,叫靳王已然户部卸职、掠王即将重回边疆、戢王现下有口莫辨,搅得满京兆人人自危混乱不堪——现在,又要搅和得这原本远离朝政的释王府邸不得安宁——不论怎么看,都是太……过分了!别的不说,单单是那所作所为,任谁听闻,都不会不当这恪王正是利用职务之便来清洗兄弟?!只瞧那一旁缄默的释王与戢王,虽然面上不动,但哪一个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也难怪那想来温和的缮王说起这事,会一反常态,这样激动了!
然而,那搅和得京兆不得安宁的正主儿却明显并不在意缮王的言语中明显的指责,却只是扬扬眉,潇洒一笑:“大哥说了这样多,原不过……是为了二哥!”语气间,尽是轻描淡写的嘲讽。
“季常——”
释王与戢王忍不住开口,却叫那“季常”硬生生截断:“二哥是兄弟,其他人就不是兄弟了么?!”一语中的,生生揭开本应尽力缄默守护的事实。
二哥是兄弟,其他人就不是兄弟了么?!
其他人……就不是兄弟了么?!
是啊,靳王被罢职可以不管,掠王被外放可以不闻,戢王被栽赃可以不问……就算那天京兆大乱,只要不沾上释王,那身负和煦仁慈美名的缮王,大抵……也是不会插手的吧?
没错,只要不是二皇子,只要不是眼前的这个病弱体虚的嫡皇子,只要不是他、封号释、名讳珣、表字弃之的家伙,这位大哥,所有兄弟的大哥,怕都不会管的吧?
因为:二哥是兄弟,其他人……是否算得上兄弟,还真不好说……
真不好说。
释王的眼,轻轻逡巡,扫过一室的人儿,唇瓣微启,最终还是默默闭合,只将目光静静调向一旁。
戢王的眼,慢慢垂下,默默翻过手掌,淡淡的看着那细微的掌纹,只是沉默,径自沉默,正如同平日兄弟聚集时一般。
缮王的眼,微微呆滞,愣愣的看向那“四弟”的面容,刮肠搜肚思索半晌,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恪王的眼,却一反平时的晶亮灿烂,微微发红,神情凛冽,不依不饶,冷冷发问:“其他的都不是,都不是!所以……当年的九妹……也是如此,对么?!”唇瓣开合,却说出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话来!
九妹?九妹!九妹?!
缮王的身子颤抖了。
九妹,九妹……这个皇室禁忌的话题,这个父皇心头的刺,却叫他,这个虽则狂放不羁,实在周密细致的人,轻易的搬了出来!
九妹,九妹……那早夭的公主,仙逝的妹妹,他们心头的肉、骨中的刺!
九妹,九妹……那又岂止是一个人心里的痛?!
九妹,九妹……所有人都缄口多年,不敢提,不能提,他怎么能说得这样容易?这样随意?甚至带着恨意?
所有的人都静默了,没有人开口,除了惊讶,只剩惊异。
没有料到他竟然会突然提起那本应该随风消逝埋葬多年的小小身影,释王病态的脸色,除了煞白,还是煞白。
戢王翻看良久手掌动作,终于停止。捏着拳,静默许久的他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淡漠却难掩沉痛:“九妹……病逝,于大哥何干?”宽阔的眼,分明噙着水气。
“……正是。”一旁的释王也终于开口,仿佛忘记了自己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似的,极力掩饰。
被问的正主儿却没有答话,只将一双眼珠定定的瞅向素来总被自己教训规劝的风流四弟,语气严肃至极:“你……知道什么了么?”没有掩饰,一派坦然。这样玲珑的人,若不是知道了什么,又怎么会轻易将这禁忌说出口来?
“知道了什么?!”冷冷一哼,那恪王的眼,晶晶一片闪亮:“我能知道什么?!该知道什么?!是知道你当年与三哥同跪殿下,却拦住三哥伸出援手?还是知道你那日亲捧鸩酒督促她喝下回宫复命?!抑或是知道向来亲厚于她,却最终害的她整日痴傻不言不语?!我知道的虽不多,却也不少!”语气激昂,句句分明直指当年九公主早逝的真相!
真相?!缮王的身子颤抖的更厉害了,一双大手被捏的青白。真相?!若华之死……还有什么真相?!还有什么真相……是他们所不知道的?还有什么真相……是他们所想要知道的?真相,真相——
“原来……不过是为了这个……”让声音泛着正常的和煦,令面容带着正常的温和微笑,他的眼底却仍旧略显不大正常。
将自己所有的惊异尽数收回,一一看过在座众人,扫过捏拳隐忍的释王、呆愣看手的戢王、激愤陈词的恪王,细致而耐心。这些人……不过是想知道……真相,那所谓的真相!
“修齐……”怯怯的声音自他身旁响起,是那一直安静温柔的红衣女子。
如果他们想知道真相,那他……是否也该知道真相?!本该属于他的真相。
轻轻伸手,将她揽入胸怀,他柔柔安抚:“没有关系。”眼睛却直愣愣的瞅向一旁的覆着灰色面巾的大娘,良久,才终于转首,微笑,却没有温度,声音冷冷的:“我也很想问问四弟:到底是从哪里寻来的这样肖似的容颜?”
一语未毕,那怀中的人儿赶忙撒娇:“修齐!”有些尴尬。
到底是……从哪里寻来的这样肖似的容颜?四娘错愕的抬首。他……什么意思?!
同样微微错愕,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待回过神来,那恪王倒是一反咄咄逼人的神态,爽朗一笑,神情不见丝毫尴尬:“大哥怎么就认定是我?”虽是发问,语气里却尽是承认的味道。
“王爷?!”听得此言,那红衣的女子忍不住惊恐大叫,眸光直指向恪王。她呼唤的,正是后者。
回首无语,灰衣的四娘再次错愕。她……不是保儿?她……不是保儿!不是保儿!原来那缮王早就知道她……不是保儿!
缮王的眉,挑得高高的,目光温和却没有温度:“兄弟里……就你无聊。”无聊到花费无数心思,搅和得无人安宁,令众人云里雾里看不明白,也许就只为了……看热闹——这样的事情,怕只有他这个随性肆意的恪王殿下表字季常的家伙能做的出来。要不,他干嘛没事弄个什么春夏秋冬的“四季如常”出来,还找借口到处送人?
不过,以他这讨人嫌恶的个性,白锦衣的缮王虽然不敢肯定,却从不认为这家伙是为了什么太子大位而汲汲营营——倒是方才言谈之间,似乎是为了……九妹。九妹,九妹……又是九妹!
为了九妹,他被弃之怨恨,被显峰责怪,被季常逼迫;为了九妹,他日夜操心劳力不得安寝;为了九妹,他当年时时看护弃之,指望他能还她光明,却累得他最爱的保儿受尽苦楚下落不明;为了九妹,他明明清楚的知晓所有的秘密,却不能明言,只有极力隐忍;为了九妹,他甚至当保儿来到他的身边,却还是选择沉默,生怕一着不慎叫她受苦;为了九妹……为了九妹……为了他的、他们的九妹……如今看来,却是这般可笑!
罢罢罢!就算是为了九妹,为了真正的保儿,为了所有的兄弟、所有的人——是该说出口的时候了。长叹口气,看向自己四弟。
后者倒是“呵呵”一笑,没有尴尬,反倒很生得意:“大哥倒是很了解。”不愧是时常督导他的大哥!
“季常,”没有接过对方明显打岔的话,他只是静静询问:“保儿……在哪里?”神情严肃。如果他要知道真相,至少也应该还他真相。
“九妹当年……”眼角扫过其他两位兄弟,这位恪王果然讨人嫌,都到这会儿了还要讨价还价。
“自然会告诉你。”缮王淡淡扬起笑容,眉梢上略显不耐,声音也学着戢王一般淡然:“显峰……知晓所有的事情。”不问他也行——只要那佛一般缄默的三弟肯开口。
打量半晌,恪王终于决定相信。“踏破铁鞋无觅处,怎知道:得来全不费功夫?”却不说具体地点,只用谶语般的话来明显刁难。
“嗯……原来如此。”默默接受,那缮王倒不觉刁难,只是轻笑。像是知晓了一切似的,将一双温和的眸子闪得智慧光亮。
“大哥……”眸光晶亮的看向窗外的风景,拳头却捏得紧紧的,恪王适时提醒,语气冷凝:“该你了。”
“……”沉默垂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也是,若华“仙逝”至今,怕也已经有七八年了,略略回想,也属正常。只不过那唇角的苦笑,怎么看怎么碍眼。
“还是……我说吧。”淡淡的声音,源自淡淡的戢王,带着淡淡的眼神,将思绪飘向淡淡的远方,一切都是淡淡的,“这一切……不过是咱们身在皇家。”就连那眉宇间的苦涩也是淡淡的。“所谓真相,不过是:九妹……没有死。”
一语完毕,满室哗然。
“三弟?!”语气凌厉,是释王。
四娘三次错愕,惊异抬首,看向他,又看了看戢王,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白衣胜雪的缮王身上。而这三者不论神情如何,看那眼底却竟然都是一副了然的模样。他们……原来……其实都知道。
就连那看似追问的恪王,也只是轻轻眨眼,冷冷一哼。明显……也是知道的。
四娘见状不禁皱眉,这个皇家……果然都不是什么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的家伙!
“当年的九妹其实并不是病弱,”戢王的声音再起,将宽阔的眼眸微微抬起,目光直指向自己的四弟,声音却不觉冷凝:“她只是……一直被人暗中下毒,制造病弱的假象。”
“……”没有人答话,只是缄默,只能缄默。
这样的秘密,究竟……牵连了多少人?!谁……又能够完全承担的了?!除了缄默,他们又还能做些什么?!身在皇家,生为皇子看似风光的他们……又能做些什么?!
“九妹……其实非父皇母妃所出。”所谓“母妃”正是戢王的生母——当年的闵妃娘娘。“但至于是谁家女儿,又怎么会以亲生公主的名义养在宫中……恐怕只有父皇自己心里清楚了。”
“我和大哥当年之所以会争抢教养九妹的资格,不过都是为了回护九妹——那一直暗中下毒的人,我们曾经都以为是对方。”淡淡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沉痛,甚至自责。怎么能不沉痛?怎么能不自责?没有保护好九妹,一直是他多年来的心伤。
缮王微微颔首,便不再抬起,眼眶已然发红。也是同样的难过。
恪王与释王却只是默默倾听:他们需要……真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九妹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那压在他们心头多年的迷惑,需要……这真相来化解。
满室的人,恐怕只有那被拆穿、正在努力想办法脱身却一直还被缮王紧紧拥在怀中的红衣“保儿”,才没有心思来理会这一切,只能默默发抖,不住发抖。
她……的确该发抖的。不论是谁,恐怕……都不会放过她的。冒充皇室亲眷,怎么看都是死罪。就算有人指使,但瞧瞧这样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她……又怎么敢指认指使之人?
“唉……”淡淡叹息,戢王默默抬眼,看向自己大哥,“就算是到了现在,我们也……只能以为是对方——我们不知道是谁,也查不到是谁,更不愿意去猜测究竟是谁。”声音从开口之时就一直那样的淡然,几乎叫人听不到似的,说到这儿,却已经像是不能忍受而无发开口般,不能听闻。
沉默,站立了一室人的宁心竹居,此时此刻却只剩沉默,窒息的沉默。
良久,缮王亦微微一叹,终于接口:“不管是谁,都不重要,我们只知道,那日弃之受伤,就是因为父皇下旨将本在显峰身边的九妹交与我教养——这旨意正是弃之所请——显峰气愤不过,误伤弃之……于是就有了弃之出京养伤,九妹即刻赐死的圣旨。我和显峰百般求情,父皇只有一个理由:当年方士批命,九妹成人必乱皇室,如今还未长成已几乎伤了嫡皇子性命,一旦成人,那还了得?”
一旦成人,那还了得?!
果然……是个好理由!无论是谁,哪怕是平头百姓,恐怕都不能容忍将自己的家搅和的乱七八糟的人长期存在吧?更何况是皇室……一向被隐喻为万民表率的皇室?!
若华公主的存在……的确碍眼。
沉默,无论是谁,作为皇子,他们只有沉默。
缮王的声音幽幽的,好像来自异常遥远的地方,来自那遥远的当年,飘忽不可闻,“显峰还要求情,是我拦截——不是怕受牵连,只是知道父皇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不能再火上浇油,到不如另想办法……”湿润的眼眸,默默瞅向自家三弟显峰,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真的是在伤心。
“于是……大哥和我计划良久,终于阳奉阴违:明着在我的浮世闲筑将九妹鸩杀,暗着却将九妹送走,只找了一个与九妹身形大致相似的女童,将其异容鸩杀,带回皇宫复命。”
一切的解释戛然而止,无论是缮王或是戢王都不再言语。为了九妹,他们的作为的确……不怎么光彩,更是……欺君罔上,认真追究起来,千刀万剐也是可以的。这个秘密……太过沉重了!压得他们这些年来,向哭不敢哭,想笑不敢笑,生害怕被……其他人知晓。可是谁又能料到:就像皇室里所有的一切一样,皇室所谓的秘密,到头来其实……总不过是早已经公开的秘密。只要有心,什么都不能隐瞒。
其实,他们又何曾没想过:其实父皇早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现下的沉默,不过是出于回护子息的需要——他不想折损两个才华横溢的儿子,是以宁可隐忍不发。亦或者,那明黄的鲜亮的父皇……也是真的喜爱若华,舍不得她……就那样离开。
他们不敢过多猜测,也不能:一旦猜错了,后果是谁都承受不了的!于是,他们也开始缄默,保持多年的缄默,不理会,不多管,明明知道九妹在哪里,却都只当九妹……死在了那阳光明媚的夏日,死在了那青砖满目的浮世闲筑,死在了那白玉杯里香气满溢的琼浆玉液之下,然后安慰自己:其实这样也是好的;然后强迫自己学会遗忘……慢慢遗忘。
看着自家兄长,沉默许久的释王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目光恳切,声音干哑,艰涩:“那……后来呢?九妹,九妹……”
“后来……”缮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后来——”戢王开口,想要补充,却不料被恪王打断。
他的声音脆脆的,狂傲不羁,眼角里都载满不可一世的轻蔑,“后来?后来……就被我抢回四季山庄,化名做迎冬了!”
“什么?!”释王的声音不可置信,“迎冬?!你的侍妾?!”
什么?!迎冬?!
迎冬?!那个四季山庄里最受恪王宠爱的迎冬?!那个总是痴傻不语,低头绣花的“绣女”迎冬?那个无论谁说什么做什么她就只会笑的迎冬?那个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和当年若华公主不甚搭调的迎冬?那个被恪王送给戢王,又被戢王送给缮王,最终被授王抢会四季山庄的给恪王的迎冬?!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四娘惊愕抬眼,正好看到释王同样惊愕的面容:“怎么可以?!咱们是兄妹!”一日是兄妹,终身都是兄妹。既是兄妹,怎么可以这样?!
“哈哈哈……”恪王狂笑一阵,不以为然的斜眼,微笑:“都说不是亲生的了。”哪里管得了那许多?!更何况——“咱们兄弟四人,有谁把她真当妹妹?!”语气乖张,一语中的。
有谁……把她真当妹妹?!
是的,有谁把她真当妹妹呢?恪王没有,戢王没有,释王说不准,甚至当年的缮王……恐怕也是不那么肯定的。那样美丽聪慧的女子——即使当年还小——有谁能抵挡得住呢?若是能抵挡得住?又怎么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呢?!若是早知道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他们恐怕……也不肯松手的吧?毕竟……是她,那样美好的她!
所以,没有人接话,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沉默须臾,白锦衣的缮王,终于松手,放开一直紧搂在怀的红衣女子,柔和的笑了,声音爽朗而坚定:“我……也许迷惘过,但却是一直把她当作妹妹。世间佳人无数愿望无数,我却只愿求得一样,便是同保儿一道,白首不离。”字字清澈,句句清晰,让柔和的声音散开在宁心竹居的每一个角落,透着一股柔和与淡定,叫人不能忽视。
“大哥,你……”释王不能忽视,甚至戢王,乃至恪王。
“季常,你方才问我:对我而言,是否只有弃之师兄弟?现下,我可以告诉你:之所以这般回护弃之,是因为亏欠。我亏欠弃之,亏欠九妹。”甚至……亏欠所有的兄弟。
如果没有身为大皇子却庶出的他,也许弃之早就登上太子之位;如果不是身为嫡皇子的弃之迟迟不能登上太子之位,也许他就不会为了安慰弃之而对他说出自己心头想要教养九妹的愿望;如果没有当年对弃之说出那愿望,也许弃之就不会力请父皇降旨将九妹交付与他教养;如果弃之不请这道旨,也许弃之就不会受伤,九妹就不会被赐死,显峰就不会失去妹妹,所有的兄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针锋相对小心提防……
这样的心思,如果他不说,又有谁能知晓?!这样的心思,就算他说了,又有谁肯相信?!
也许身为兄弟的他们,只愿意相信一点:他,他们的大哥,其实……都是为了他自己。那么……让他们这样相信也好,其实……他也不能单纯说是为了其他人。毕竟,还有保儿,他的保儿。
他笑了,温柔而和煦,眼眸中尽是暖洋洋的光彩,犹如春日的阳光般,“当然,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弃之答应,只要他有能力,一定帮我找到保儿。”所以,他便可以倾尽全力来帮他的二弟。因为,他也会帮他。而他——“而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不是原以为的保护很好九妹保护好所有的兄弟,其实只是……只是想找到保儿,然后和保儿一道,带着初凤——也许会和更多的孩子——白头偕老不离不弃。”此生就已经足矣!
“大哥!”看着他因着自己的梦想而焕发出光彩的神情,在场的兄弟们,都不禁动容了。
恪王难得露出了正经的表情,声音讷讷:“倒是……我错怪大哥了……”一直以为大哥的温和都是深沉内敛的伪装,就像三个的淡然有礼一般,却没想到原来他要的,从来不是他们所猜测的。
释王缴着衣角,神情黯淡,声音酸涩:“我……连累了大哥……”原以为的交易,原来对大哥说来,不过是最不公平的对待。他的漫不经心,却叫大哥赋予了多少希望?他甚至不敢想象,若是真找不到那“保儿”,大哥……会变成什么模样?
戢王只是淡淡抬眼,将目光飘向一旁呆立许久的灰衣大娘,声音云淡风清,内容却足够震撼:“岑保娘,事到如今,你究竟还要伪装到什么时候?!”
身子微微一震,没有答话,只当那尊贵的王爷在自言自语似的,镇定的维持这自己的姿势。可是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汗水早已经沁透了她的衣衫。
“三弟!”缮王温柔的脸色有些微变,语气不满:“你又何必?!”何必拆穿他人的伪装?
“不拆穿,难道让你真的等到白首?”满满的肯定,说话的,是扬眉的恪王,言语间倒是很不认同自家大哥的温吞吞的做法。在他看来,喜欢,就要全副抢夺——哪怕玉石俱焚纠缠三生!谁叫他是京兆出名的风流王爷?!
“……”释王没有吭声,只将一双略带病意的眼,默默的瞅向那灰衣的人儿,像是在默默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
缮王攸然起身,大步一迈,将身躯横在那灰衣大娘的身前,挡开三人的视线。“她一日不承认,就一日不是保儿,而我……就等她一日。”肯定,坚定,带着不容怀疑的执拗。
那大娘默默太首,颤抖着一一看过所有的王爷级别的人物,最终回到了缮王的宽阔的脊背上,声音嘶哑,沙哑:“王爷,你们……”原来都早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她,其实早就回来了,违背了当日的誓言,违背了除了他之外的很多人的希望,违背了他自己的良心,违背了她这样辛苦坚守多年的执念。
是的,她是保儿!他的保儿!岑王妃的保儿!岑保娘!那个随着岑家小姐一同嫁过小洛园的岑保娘,那个与自家小姐情同姐妹却最终抢了小姐夫婿的岑保娘,那个生下小郡主初凤后就下落不明、现在就混入小洛园担负起教养郡主重任的岑保娘,那个当年并不美丽如今容貌尽毁的岑保娘,那个明明知道自己深爱的人到底内心会有多么痛苦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份的岑保娘,那个眼看着有人冒名顶替也绝不多说一个字的岑保娘……
可是——
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
“王爷,你们到底再说什么?!”镇定的收回思绪,淡淡的开口,让嘶哑的声音变得不再嘶哑,只剩无言的坚持与坚定。
在说什么?!她……真的不知道么?攸然转身,定定看向身后的人儿良久,缮王还是没有办法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真的不知道么?!
伸手,拉起一旁呆坐颤抖的红衣女子,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肯定而坚持:“这……不就是您一直苦苦寻找的人儿?!”
“修——啊,不!王爷饶命!”很不配合,这红衣的“保儿”此时此刻只知道跪地求饶。
“又……关你什么事情?”缮王苦笑,没有像往日般适时伸出援手,只是轻声叹息:“唉……回你主子身边去吧。”一句话,简单交代了她的去处。还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吧——如果她……还有那个命的话。即便他不追究,有心放过她,只怕有人也不肯放过:这样的秘密被她一个外人听了去,只怕——可如今,他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谢王爷,谢王爷!”那女子倒是恨不得将头颅磕破,让脑浆四迸般,不住用力。
“哼!”是恪王冷冷的轻哼。不屑,而冷凝。
“……”无言的看着这一幕,那灰衣的四娘不再挣扎,只是将面巾下的一双眼睛睁的圆圆的,定定的瞅向白锦衣的胸膛,冷凝,不语。
“唉……”沉痛唏嘘,良久后,白锦衣的缮王终于笑了,苦涩异常,“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给你便是。”神情却是满满的无怨无悔。如果这是她想要的……给她又何妨?!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
灰衣的四娘迷惘了。这……是否就是她想要的?想要什么……她又何尝真正明白?只是——美好如他,又何必……何必如此?!
“只要能这样和你相守,就算再过一日,我也是满足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便是……都给你……我只要这样就好,就好了……”
抬首凝视,她再次看到缮王那向来温和的表情,和着痴痴的依恋,浓浓的满足,以及……那不容忽视的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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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完结了,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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