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蝶恋花(1 / 1)
裴三对沈笑天借着做寿的名义给女儿择婿之举很不以为然,因为他的坚持,他们到白鹭洲的时间比请柬上说的时间足足晚了半个时辰。
对于刻意的迟到,他的理由很充分:
“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诗词歌赋,千百年就没变过。就连见面谈情,也总离不了什么看花灯啊,登山远眺啊,寺庙上香啊,水上泛舟啊,亘古不变。还好浮屠有个白鹭洲,还好护国公穷得厉害,不然沈庄主只能再去挖个大潭子,或是让才子佳人跑去游桃江了。既如此,我怎能不识相一些?多留些时间让需要的人表演不是更合适?”
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自己一出场便会抢了人风头,坐在阿囡身旁的琅琊扁着嘴低讽他“为老不尊”,众人皆笑。
阿囡也想摇头提醒他话别说得太满,才欲动作,又担心鬓边那对玉蝴蝶会甩脱,只得象个真正的淑女一般端坐着。所幸白鹭洲就要到了。
这个白鹭洲,就是一湖水加个湖心小岛,原是护国公怀战的产业。说起来,与阿囡似乎也是有点缘分的。十五年前长和三国军与北胡大战于沧水,历时年余,后长和胜。司罡是当时大元军的副将,后封大将军王。
怀战正是当时的怀景主将,因战功显赫,冠国姓,封护国公。但因在战中失了一足,无法再领兵。怀景帝体恤,在富庶的浮屠给他划了一块地,有山有水好养老嘛。
怀战是武人出身,虽有个护国公的名头,可家里却穷得厉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族人尽来投靠,他那点养老钱自然是不够的。于是便想了个主意,将皇帝赐给他的私人产业白鹭洲对外开放,酌情收些彩头。这本是大逆不道的事,可皇帝一听说他家里连招待来往乡亲的米粮都不够,竟然就准了。对外只说是护国公有成人之美,与民同赏河山云云。
寻常百姓上那白鹭洲小岛,也不过是二十钱。大户人家多是包一整日的,便要多花些银子。护国公家里人多啊,能提供不少劳力在岛上帮忙办个野外小宴什么的,在城中极受欢迎。
那沈笑天也算矜持,没把选婿这等大事明着搁庄子里,选上了这浮屠一景也是巧妙。
各位看官,闲话叙到这里,白鹭洲也该到了。
端坐了许久的阿囡也准备起身下船。阿莽却将手伸得长长的将她稳住,似模似样地冲两旁的轻云轻雨道:“快快,快来扶你们家姑娘。”
走在前头的一行人都轻笑回头望,阿囡哭笑不得地止住两个小心翼翼的少女,嗔道:“不过是换了身衣裳,又不是纸人儿,连路都走不好么?”
裴三笑道:“你就让她们尽尽心吧,把心思留着扶好你耳朵边上那对玉蝴蝶,莫掉水里。”
此语又引得笑声一阵,这一路上众人早已注意到她频频扶鬓,红筝一心设计的惊艳之作,并不只是她自己不习惯。笑归笑,大家都极体贴,上了岸后一致站在原处等她下船来。阿莽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湖心岛边缘极浅,板子搭得很长。碧水如镜,将人的倒影照得真切。这是自七岁那年后,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自己长大的纤长身影。在她的万分坚持下,红筝才由着她穿了这身比较不显眼的衣裳,梳了个素净的发式。沈小姐选婿,身为女客,无论年纪几何,总该低调含蓄一些的。
小袖短襦,束腰的留仙裙,深深浅浅的黄交杂,点有细细的桂花。或许是因为勤练武功的关系,她比同龄的轻云轻雨稍微高一些,还没有完全成型的身材略显纤瘦,高高的束腰束得纤腰一握,乍一看有些柔弱。但只要看到她那双安静的深瞳,无人会质疑她内里的坚强。
这双眼睛,不象她的父亲司罡那样坚硬冰冷,也不像她的母亲元菁菁那样婉约含情。
红筝为她装扮时,她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元菁菁。就如同此时她行走在搭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时的心情一样。
她执意选了这一身衣裳,也是因为想到了元菁菁最爱桂花。如果元菁菁还在,为她梳妆束发的,该是她吧。
平素编做发辫的一头青丝安静地背在身后,直直地垂至臀下,没有风,乌黑的发丝一动不动。元菁菁极美,即使是油尽灯枯之际,那头云髻也是乌黑发亮。可是当时她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母亲的头发是不是也这样长?
不过,我的眼睛和她不似。和他也不同。
头上挽的双环随着她低头一顾而微垂着,鬓边的玉蝴蝶在水里只见得小小一角,她一路时时不忘扶一扶,怕要掉下来,其实是扣得极紧的。她时时扶一扶,摸一摸,不只是因为怕落了,更是想感受一下那振翅欲飞的灵动。阿摇选的这对玉蝴蝶,巧夺天工,连裴三少都认可了的。
精巧的的翠玉蝴蝶,和黄色的丝绦衬在一起,不知是怎样的好看。
她看见水里的人对自己微微笑了一笑,蓦然意识到自己顾影自怜而止了脚步,身后的阿莽轻轻拉着她的衣角,在背后探着小脑袋。顿时窘得面上飞起一片红霞,瞬间变得粉面桃腮。
阿莽从后面挽住她的手,笑嘻嘻地说:“姐姐,你真好看。”
对面等待的人都没有不耐烦,都含着笑望她。一个少女意识到自己成长的美丽,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就象少年发现自己的肩膀变得结实一样。而这样的喜悦中带着羞涩的心情,是人人都可理解的。
也是这瞬间,她接受了自己成长的事实。
琅琊在那一头用力地招手,她按下心底隐似骄傲的暗涌,一步一步走过去。足上的橘黄小鞋终于踏上茵茵绿草,象两瓣小花。握住琅琊伸来的软软的手掌,有一种茁壮的力量悄然滋生。
“请问,可是慕姑娘,裴三公子和顾府台的千金?”
这个沉实的男声其实不该显得突兀,他们的船很大,岛上的人自然早就看到了,此时才出声,想是不知他们一行为何止步于岸边,体贴地不打扰。
不过,阿囡还是惊了一惊。慕姑娘,指的当然是她。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被主人家排在裴家三少和官家小姐之前,其中含义实在值得考究。
裴三意味深长地对她微微一笑,自己先错开身来,将她暴露在来人面前。其他人还没来得及领会,那个样貌端正,面上带笑,一副主人家表情的青年就大步走近,停在阿囡面前,微微一礼,道:
“这位必是家父提起的慕姑娘?成斌幼时和姐姐都曾得过楠宫主指点,慕姑娘既是楠宫主故人之后,又尚年幼,为兄贪大,自居一声世兄,叫一声小妹,慕妹妹不介意吧?”
这人,当然是沈笑天的儿子沈成斌。
阿囡听了他的招呼,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要露出错愕的神色。昨日中午红筝才到,傍晚时分沈家就又送了帖子来,单独邀请她来白鹭洲,当时她便觉得奇怪。而红筝又坚持让她带着轻扬等人赴约,说不愿参加这些年轻人的聚会。
想不到,她的名头竟然成了“楠宫主故人之后”。
虽然元菁菁确实是楠宫主的故人,但这个故人,绝不是沈成斌口中那个故人的意思。
这个头衔,隐意甚深。是谁的意思?是红筝?
不,是阿摇。
她不过是初入江湖,也是第一次见到沈家人,转眼就有了沈家公子这样的世兄了?看浑江和吴钩那疑惑的神情,可知他们是多么吃惊。
裴三也是暗奇:阿囡的亲生父母,在大元或许显赫,但又是怎样与卜楠宫主相识?
阿莽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手上暗暗使力一捏。只捏得阿囡心神一凛,迅速掩下所有的惊疑和心绪,缓缓福身:
“沈哥哥,请恕小妹来迟。这白鹭洲实在是美,怡红快绿,一时贪恋,船便行慢了。”
沈成斌眯眼笑道不晚,又热情无比地与裴三等人打招呼,将一众人等引往岛上中心。
白鹭洲上除了本身筑的亭子,还加了不少布置。巨型的的淡彩湘妃伞高高地支在草地上,有仆从侍立一旁,伞下桌椅几凳,无一不全。
远远见十余青年男子,或坐或立,正与一个坐在青花墩上的女子对面笑谈。
那女子穿得一袭月华裙,手上执一柄翠色轻罗扇,遮了个半面,胸前落了一小团影子。她微微收着下巴,阳光就聚在她修长的后颈上,又光又亮。裙摆上缀着的团团红花,被幽幽绿茵衬着,似活的一般,连斑斓的蝴蝶也引了去,低低地翩飞。
此女必是沈香容无疑。
一行人安静地随着沈成斌前行,未近,就听得一句:幽兰芳草生,点水浮云散,一掠海棠心,双摇翡翠扇。衾猫戏彩凤,天马骑飞燕。鹿影斑斓身,龙鳞青玉面。凝毫振碧羽,俯视娥眉巅。
这几句,明着是咏蝶,然则,一个翡翠扇,一个娥眉巅,赞的恰是幽兰芳草的佳人。
伴着几声叫好,那沈香容以极曼妙的姿态从坐墩上缓缓起身,一脸羞怯地望向西面那巨伞下的人,声若莺啼,似嗔又喜:“怅离公子......”
然后就顿在那里,不知是不是羞得没了语言了。
沈成斌是个好弟弟,立即出声解围:“大姐,慕妹妹来了。”
不只沈香容转身现出一张悦目的芙蓉面,那些坐着的男子也纷纷站起。而先前在伞下吟出一阙蝴蝶词的男子也走入了明亮里,一样望来。
衣裳素白,目光潋滟,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下就似透明的一般。
阿囡微微一怔:此人竟也来了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