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女儿红(1 / 1)
那陆子野,曾是几十年前极有名的琴师。
除了琴艺,陆子野还有两位出名的老婆。
他的正室玉棠夫人,擅弹七弦瑶琴,据说造诣比陆子野还高。
为求佳人芳心,陆子野弹了一年的凤求凰才娶到玉棠。自此陆子野更是名声大噪。
陆子野的如夫人妙音娘子,也是极为了得。得闻其歌,绕耳三日。
但这位如夫人妙音入门之后就发生了妻妾不和的事故。
说是某日,陆子野弹琴,妙音吟唱,唱的是一首《长相守》。子野喟叹:此方乃夫唱妇随也!
当初陆子野追求玉棠时,时人说玉棠琴艺了得。女子才学优与男子,难免有夫纲不振的隐忧,皆劝阻。然子野有言:若得玉棠相伴,妇唱夫随未尝不可。
一转经年,当初的豪言已随风逝。
那玉棠在隔壁闻得郎君如此言语,也以琴音相伴。
起初陆子野还自得于齐人之福,孰料玉棠的琴声竟越来越盛,不止压过了他,还越拔越高,慑人心神。那位如夫人妙音不觉地跟随,直至破嗓泣血才停得下来。
闻声者哗然。
宠妾受伤,陆子野勃然大怒,怒斥玉棠“恃才傲物,恃宠生骄,狂悖夫纲,骄悍善妒”,生生折断了玉棠十指,为宠妾讨回了公道。玉棠双手已废,不再抚琴,自此才真正的夫唱妇随,妻妾和睦。
这个故事,被视作□□妒妇的典范。
这个故事,曾令阿囡极度生厌。
红筝每次提及这个故事时,总是不断哀婉叹息,泪湿衣襟。红筝本就是极有才华的优秀女子,对同样有才华的同性,禁不住惺惺相惜。因此,那位可怜的玉棠,在红筝眼里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悲剧。
但是这样一个美好女子的悲剧,在男权至上的环境里,却被当作一个经典故事为人所津津乐道。
不但说书人说得抑扬顿挫,听众也都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喝彩。
均是男子的声音。
这望江楼的来客皆是有银子在手的,而大户人家的女子均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放眼整个堂室,只有阿囡她们这一桌有女子。
带着些微的不悦,阿囡抬头看了一眼那位说书的先生,据说姓辛。
好好的,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故事来讲呢?
一看,便觉得这位辛先生有些奇怪。
这位辛先生,满头华白的头发,白得不似寻常老人。眼窝深陷,面容瘦得从颧骨处完全凹了下去,下巴蓄满了胡子,将瘦削的面孔掩了大半。一身衣裳洗得发白,不知道原本是石青色还是蓝色。
但说话的声音也极有力,并不似寻常老人的沙哑苍老。
他说书时讲得自如流畅,抑扬顿挫,那双眼睛却不知望去何处,空洞,了无生气。
任他的故事讲得让人动容,他自己却一脸无悲无喜,不停开合的嘴巴和他本人的魂魄仿佛不在一处。
他手里的酒壶,也像是无意识地一下接一下地送到唇边,任酒洒在他的胡子上,他也不知道伸手去擦一擦。
不知道为什么,阿囡从这辛先生空荡无神的眼里看出了几分凄凉的味道。
阿囡爱喝酒。
三年前裴三少对她说过一句“一醉解千愁”,从那以后她就爱喝酒。
不过并不是为了解愁,只是单纯喜欢上了酒的滋味。
而这位频频举起酒壶的辛先生,绝对不是一个似她这样只是爱上了酒的滋味而喝酒的人。
清醒的人,不会这样喝酒,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自知。
但,只有清醒的人才能说出那样整齐又有条理的语言。
可惜他的样子,更象是醉了。
这位辛先生,一定有许多故事。
恐怕,是不愉快的故事。
阿囡想。有些不忍心,收回了先前的不满和责怪,安静地举箸。
多看一眼,她怕自己就要对这位说书人生出同情的念头。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不喜欢浪费,吃得也很慢。
轻云等人听完故事,发现她还在吃,不由又是一阵咋呼。
阿囡只好放下筷子,接过轻雨体贴换过的热茶。
酒饱饭足的客人们,开始大声小声地议论,关于那个重振夫纲,□□悍妻的陆子野。
又说那位妙音娘子是多么才艺双全,风貌绝代。这样的美人怎能受了正室的委屈?
陆子野的手段使得好。
而说及玉棠,均是一句“自作自受”。
同样的故事,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
只有女子,才会为玉棠流泪,为玉棠惋惜。
轻云或许刁蛮,或许任性,心地却很善良。但是,太冲动。
所以她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大嚷出“怎不说那陆子野薄幸?!”时,谁都没来得及阻止。
满堂鸦雀无声。
一个十三四岁,水灵灵的少女,涨红了脸,象被激怒的公鸡一般立着,握着拳头娇俏又愤怒的模样,即使说了太过的话,也实在没有人忍心出言责怪于她。
甚至有人好心到似劝慰般说了一句:“这位姑娘所言差矣。女子善妒,犯的可是七出之罪。”
七出者,无子,一也;淫泆,二也;不事姑舅,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
对于大多数女子而言,七出之罪就似一柄悬在头上的铡刀。只犯其一,便是被丈夫休弃的下场。身为弱势的女子,从来没有反抗的权力。
对于一个尚未出阁的少女来说,听到这状似安慰,实则警醒的一句话,便已感到恐惧。
即使原本多么顽皮大胆的轻云,在满堂的注视下,也终于刷白了小脸,嘴唇轻颤,大大的眼睛渐渐盈满泪水,可怜又无措地望向阿囡。
其他客人,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阿囡。
一脸平静的黄衣少女。
阿囡又能说什么呢?
轻书的面色一变,责备道:“坐下!”
轻扬担忧青梅竹马,轻轻叫了一声“小云”,却震慑于轻书的严厉,不敢多言。
轻云的眼泪立即落了下来,委屈无比地坐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同样小脸刷白的轻雨,只能默默握住好姐妹的手,鼻翼一张一收,紧张地呼吸着。
阿囡几不可闻地浅浅叹息一声。
这又怎么能怪轻云呢?
十几岁的少女,正是对爱情充满憧憬和希冀的时候,善感又多情。
听到这样的故事,难免会想,若是自己也遇上陆子野这样的男子,将是多么的不幸。
虽然轻云平时淘气,阿囡也会恰到好处地教训一下,有时也会无伤大雅地逗逗她,但总会把握个尺度。轻云也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这样伤心委屈的落泪。
这样的轻云,实在让她心软。阿囡捏了捏面前的茶杯。
“以玉棠的才华,即便犯了七出之罪,若只是休离了她,她也能靠一双能抚琴的手活下去。需知女子最是坚韧,连分娩的痛苦都能生受,只要自己想活,又怎么会活不下去呢?陆子野生生折了她的十指,才是彻底毁了她的一生。”
她一开口,轻云立即倔强地抹去脸上的泪,偷偷勾了勾嘴角。
若阿囡决定要袒护她,一定会袒护到底的。
在她的眼里,阿囡是个非常值得信任、聪慧勇敢又能干的女孩子。
“当然,说玉棠自作自受也没有错。那个优秀的女子愿意嫁予连自己都不如的男子?玉棠的错,错在选错了夫婿,信错了人。当初陆子野苦弹《凤求凰》,确是用了真情意。只不过后来转给了妙音,心不由己,也确实说得上无可奈何。”
不轻不重,不紧不慢的声音,似笑非笑,似叹非叹,似讽非讽。
十三岁的少女端端地坐着,低垂的眼帘叫人叫人看不清她的真意。
象是自语,偏偏人人都听得到。
轻书淡淡笑了笑,阿囡心太软。
阿囡实在不是一个会出风头的人。为了轻云,她破了例。
这也意味着,她把他们几个看得很重。
阿囡轻轻望他一眼,话音一转:“不过,那陆子野追求玉棠时,可是天下皆知。玉棠琴艺在他之上,他那一句妇唱夫随的誓言,也是天下皆知。玉棠由来清高骄傲,也是天下皆知。陆子野当初爱的正是她的才华卓绝,且甘之若贻,更是天下皆知。
这世上比男子才华出色的女子极少,若不是陆子野那一句肯定的誓言打动了玉棠,象玉棠那样骄傲的女子怎么会嫁予比她逊色的男子?
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又有玉棠时时点拨,陆子野的琴技才得以更进一层楼,夺了琴君的雅号,同样是天下皆知。要知道,若没有夫君的要求和允许,哪位女子胆敢指点自己视为天地的丈夫?
要说玉棠恃才傲物,恃宠生骄,狂悖夫纲,那不是陆子野自打嘴巴?
若说玉棠妒,确实是事实。那么聪明的女子,闻得陆子野对妙音的赞赏时,怎么会悟不到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不过,怕只怕,悔比妒要多一些。怨自己错眼比恨妾室夺爱多一些。
需知能容女子比自身优秀的男子必要有大胸襟,应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偏偏陆子野不是。玉棠必然是听懂了,陆子野那句夫唱妇随,固然有对妙音的赞赏,也是吐露心中一直不如妻子的郁气。
由来只得新人笑,谁人闻得旧人哭。陆子野要爱妙音,倒也怪不得他。只是靠折辱一个女子讨好另外一个女子,靠蛮力摧毁一个女子,实在算不得磊落,更算不上君子作为。这样的凉薄,不说是妙音,换作任何一个女子,也要怕几分。
君子方能识音。那陆子野不是君子,难怪琴君的称号要让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