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青哥儿(1 / 1)
虽然已经渐渐习惯了无视周遭的喧哗,踏进桃江城时,阿囡还是感到强烈的抗拒和恐慌。
贩夫走卒熙熙攘攘,远远近近的嬉笑怒骂与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难以呼吸。
十三天。
从竹海云浮到暮城,从暮城到不流城,再到桃江,她离开生活了八年之久的云浮已经十三天。
陪伴她的小灰驴,未到不流城就送予了一个病弱的老妇。
关于楠宫主仁爱世人的故事,她从阿摇那里听了许多。若说阿摇亲自教予她的,也唯此一点:心怀仁慈。
所以在不流城,她还送出了许多素衣给她准备的铜钱。
不流城得名于“君子和而不流”,城里多是穷酸又坚守中庸之道的书生,不事生产,轻贱商人。在那里,她见到了许多九州所说的“乞儿”。
九州说他曾经也是流浪的乞儿。
那个教她剑术,在她摔倒时总是着急地问她痛不痛,被他推开伸出的手时又会失措的九州,看着她长大的九州。
每一个带着体温的铜钱送出去时,她总是想,等她回到云浮,告诉阿摇她曾经助过许多象九州幼时一样无助的人时会如何高兴。
和她一道进城的那些农人已经挑着担子远走,不知散落在桃江城的哪一处。
昨夜下过一场雨,直到了早晨动身时才停歇。青石铺就的长街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水洼。
一个带着斗笠的菜农挑着还沾着雨水的瓜菜,大步匆匆的从她身边走过,草鞋带起街上水洼里的积水,溅到那人卷起的裤腿上,留下一串痕迹。
阿囡还能看见那人小腿上突起的血管。
红筝说过,夏天大热的时候,有的人为了消暑淌进凉水里去,时间一长,就会生出那样异变的突起,年纪大了以后便会生病。
她多么想念红筝。摸摸怀里,红筝绣的荷包上白玉兰花栩栩如生,一路安抚着她焦躁的情绪。
雨后带着湿意的气息里夹杂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浑浊得腻人。
一两声女子的刁蛮的娇斥不知从何处传来,恍恍惚惚地想起爱找岔的白羽。
桃江城看起来比不流城大许多,连城门也更加庄严巍峨,小小的暮城更是不能比拟。可是她更想念暮城后面连绵的竹海深处,那清幽的云浮。
这样的时分,云浮深处还有未散的薄雾皑皑。
水云涧背后那一头吹进来的山风,从铺天盖地的霸道到温柔缠绵,竹叶亲密地拥抱着呢喃,竹香浮动。
林虫总是躲在看不到的地方,喁喁低语。
那是怎样美好的景致。
随着她远离云浮的脚步,那八年里习惯了的生活,在记忆越来越清晰。
无论暮城的人多么淳朴,无论不流城的古老的风车多么令她赞叹,都不能让她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减去一分。每个夜晚总是在对云浮的思念和对新接触的世界抵触中显得格外漫长,到了白日,便有些精神不济的茫然和疲惫。
是要在桃江住一夜,还是继续走,夜晚在外面露宿?好像,她的盘缠已经不多。
阿囡默默思忖着,突然觉得右侧身后生风,有什么在逼近。下意识身子一拧避过。
阿摇说,在外头不易过于显露武功避免招摇。不知这样算不算显露?
吧嗒一声,有什么重物摔在她方才站立之处。
阿囡扭头一看,地上摔倒的男伢,惊恐的眼正滑过一丝尴尬,穿过额头眼前纠结的乱发,呆呆愣愣地望着她。瘦削又带着几处青紫的脸,在她的眼神注视下浮起奇怪的红。
是个乞儿。
阿囡的手极自觉就冲地上的人伸去,眼睛却望着陌生的小街。
仿佛已不是方才经过的那一个,不知何时走到了这里?不远处,一个大叔模样的的人骂骂咧咧的,一手沾满了面粉拿着个擀面棍子挥舞,一手正在油乎乎的围裙上揩着,似乎在骂着“不识好歹”之类的话。
看见阿囡的目光,那大叔的怒骂声噶然停止,神色莫名讪讪的。
阿囡收回视线,发现倒在地上的男伢还没起来,直愣愣地望着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
阿囡也望望自己的手,又想起九州。
九州要扶摔倒的她时,似乎也是这样。而自己总是拒绝着。
想想自己那说不清的心态,顿觉好笑。
就轻轻笑了出来。
地上的男伢听见笑声,眼睛睁得更大。
许是因为想起九州,许是地上的乞儿有一双太过明亮的眼睛,一张脸和身上破败的衣裳也没有以前见过的那些乞儿那么污腻,
阿囡身子低倾,手伸得更远:“我叫阿囡。”
望着眼前横亘的小手,仇小苟突然生起一个念头,他永远忘不了这只手。
事实上,在许多年以后,他仍然相信自己永远忘不了这只手。同样的,也忘不了这一天,这一幕。
这一天,他依旧象往常一样被人痛打驱赶,然而所有的屈辱,似乎都比不上在这个小姑娘面前摔倒的尴尬。还有那一眼不带鄙视和嫌弃的疑惑,一只向他伸来,又执着不肯收起的小手,白皙得透明,不染一丝尘埃。
她说,我叫阿囡。脸上还带着清清淡淡的笑。
仇小苟望着眼前这一抹淡黄,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
对着那双乌幽幽的眼睛,仇小苟这三个字梗在他的喉咙里无法开口。
这个名字还是泗水街上的辛书生把他从沟里捞起来时给他起的。
在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娘亲,打算放弃生命时,辛书生说,蝼蚁尚且偷生,好死不如苟活,就叫小苟吧。
看见这小乞儿脸上忽红忽白的不知在想什么,自己的手空荡荡的,阿囡奇怪:“为什么?”
她突然想知道,自己拒绝九州的手是为了什么。这个小乞儿,或许能给她答案。
仇小苟被问得一愣,见她的眼睛盯着她自己的手,才反应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脏湿的手收在身后,用力蹭着身上虽破烂,却是昨夜洗过,早上才阴干的衣裳,低低嗫嚅:
“脏,我的手脏。”
阿囡想起自己摔跤的时候也是一手的土,原来是怕脏,怕脏了九州搀扶的手。
看她似乎有些不愉快,仇小苟忍不住又补充道:“我是男、昂藏男子,怎么能要女孩子扶。”有些瓮声瓮气,却说得极为认真。
阿囡惊讶地睁大眼睛,她是“女孩子”,可他是“男子”?
噗嗤一笑。才比她高半个头,还昂藏男子。
离开云浮,见过许许多多的陌生人,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可爱的。让她忘记了所有的忧郁和迷茫,更忽视了对陌生世界的抗拒。
“你想吃烧饼?”她问,语调里含着明白的了然和怜惜。
刚才,这乞儿就是被那烧饼铺的大叔打出来的吧。那烧饼味闻起来倒是香。
仇小苟尴尬地低下了头,在这小姑娘的面前,怎么能够承认?更不能接受她的施舍。
阿囡的手早已从怀里摸出荷包,一倾,只有四枚铜钱。眼睛倏然大睁,原来只剩四个铜钱了,才到桃江,素衣给她准备的盘缠……
仇小苟也看到了她变化的脸色,她微皱眉头捧着铜钱的样子,在在说明了她的困境。
正想着要偷偷溜走,藏在身后的脏手就被一抹微凉攫住,在他还没来得及惊慌时,疑问的声音已传到他的耳里:
“桃江的烧饼,几钱一个?”
不等他回答,他发现自己已经在那微凉小手的牵引下,走到了烧饼铺前。
烧饼铺李麻子那长满麻子的脸,也是满脸惊诧地望着空中捏着两个铜钱高举的白皙小手,神情不知是不是和他刚才的惊讶一样。
“买烧饼。”
仇小苟就看见李麻子那沾满面粉的手在他油乎乎的围裙上蹭了再蹭,才接过那四个铜钱。不由心想,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你也知道你和我一般脏。
正嘲讽地想着,热乎乎的纸包和着香喷喷的气息送到了自己面前。
阿囡笑眯眯地说:“桃江的烧饼比暮城贵一倍,还好有四个,咱们一人俩,可以吃两顿吧?”
他一面高兴着和这小姑娘成为了“咱们”,一面压抑着不敢想自己二日未进食的困窘。
手上那抹微凉还在,他全然忘了方才的尴尬和难堪,也忘了自己一身卑微的褴褛,心里只有满溢的喜悦。
还没高兴一会,烧饼还没拿进手里,就听见一声挑衅似的怒吼:“丑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