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慢卷轴(1 / 1)
素衣话音刚落,就见阿囡原本迷蒙的眼象点了火似的大亮。
她立即忘了施展足不沾尘的身手,赤足踩着混着碎石的泥地,一下冲过来,半惊半喜地仰着头:“阿摇?!阿摇回来了?怎么会?”
十岁的阿囡才及素衣半腰高,手里抓着的荷叶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地刮在素衣的衣襟上。难得见她的天真,素衣禁不住笑着扶住她的脑袋,趁机揉了揉她细嫩的颈项,温柔地打趣:
“我又不是白羽,怎么会诈你?”
阿囡兴奋得咯咯大笑:“阿摇在哪里?阿摇在哪里?”拽着素衣就要杀过去。
阿摇走了一个月,她也挂念了一个月,没有阿摇的日子,总有一种孤单的味道。
素衣不赞同地摇头。
也只有听到与二公子有关的信息时才会象一般孩童那样兴高采烈,二公子在云浮宫的每一天,阿囡就象小尾巴一样跟着进进出出。
也只有和二公子阿囡相处时,阿囡的眼睛才会灿若星辰。
阿囡对二公子这样依恋,如果离开云浮宫,阿囡又会如何?
阿囡用眼神催促着,手里也不停地拽着,素衣只好答道:“二公子在他屋里。”
阿囡立马松了手,就要丢下素衣飞蹿出去。
突然身形又顿住,身子一纵象鱼似的跃入碧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素衣还在呆滞中,又见她从碧潭中提气而起,浑身湿漉漉的向潭边的竹上攀去。
原本一身好好的衣裳拖着长长水滴,随着她在竹上飞跃跳动带起一串湿意,声音被拂动的竹叶远远送来:“素衣,我先行一步。”
阿囡看不到素衣被留在原地的惊讶和苦笑,满心都是阿摇归来的欢喜。
衣裳湿透,洒在身上的阳光却是暖的,拂在身上的风也是暖的。就象阿摇一样,暖的。
低低地轻笑,□□的足尖踩过枝头,跃过房顶,灵猴一般往阿摇住的楼子蹿去。
阿摇说她象一只黄莺,所以她爱穿黄色的衣裳。
如果象黄莺一般有双翅膀,此刻早就见着阿摇了吧?
再一次确认,阿摇住的那个楼子,离水云涧这样远。当她心里还在叹息时,就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了那个青色的身影。
听见响动,那个人正好转过头来,第一个笑容对她绽放时,她已穿过窗棂跳到了他身上:“阿摇!”
“怎么这样湿?”
“嘿嘿。”她在他腿上又踩了几下,顺势坐在桌上,笑眯眯地得意地看着卜摇的青衫上留下的几个足印,总算没有枉费她的一番苦心。
卜摇一脸的啼笑皆非,笑骂道:“还说阿囡长大了许多,怎么就捉弄人?”
阿囡但笑不语。
阿摇不喜她老成,阿摇不喜欢见她烦恼,阿摇希望她想一般孩童一样大哭大笑,乐而无忧。阿摇喜欢看她笑,喜欢她俏皮玩闹,对每个人都一样好的阿摇,只有看见她快活嬉笑时,才会展现苦恼、无奈又怜惜的表情,在她面前开怀大笑的阿摇,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阿摇。
从七岁开始她就这样想。
这样的阿摇,对她来说才是独一无二的阿摇。
她也是独一无二的,能叫阿摇头疼,叫阿摇心疼,叫阿摇烦恼的阿囡。
于是,她不再向阿摇诉说练功的烦恼,怕他忧心。九州和素衣他们都是阿摇亲信的人,她便拒绝了从小教授自己的这四位老师,以免他们在意,然后惹得阿摇挂心。
她以为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好,却忘了自己不过还是个孩子。
卜摇看着面前这张笑脸,心里有股淡淡的酸苦。
阿囡看到他,高兴和欢喜都是真的。可是这嬉闹,却是假的。
他和素衣他们一样,都为这个孩子的伪装忧心过。可是他们都是孤儿,不懂得该如何劝慰,更怕刺激到这个孩子脆弱敏感的内心。反复商量了许久后没有良方,只好决定由着她自然成长。
阿囡费心逗他笑,卜摇只好笑。
只是元菁菁的事,要如何开口对阿囡说呢?从听到金戈带给他的消息时起,他就一直在筹措语言。急急赶回来,心中难以踏实去找了素衣,素衣虽然话不多,那神色明显是与他一样的担忧。
现在阿囡就在面前,要如何开口?
下意识地避开阿囡探究的眼睛,起身去取了布巾和自己的衣裳过来,拢住她湿漉漉的身子,然后解了她的小髻,一点一点地擦拭。
感受到阿囡身子的僵直,卜摇又暗暗叹息,是自己的忧虑和紧张让她感觉到了,也跟着不安么。看来,自己也是不擅隐藏的人。
一个十岁,一个二十三岁,在亲人面前难以伪装的这一点,异常相似。
“阿囡,你母亲她……”
手下的小脑袋跟着身子陡然一震。
果然,阿囡不是不知道的。
早就知道,这个孩子虽然从来什么都不问,八年来,连父亲母亲,爹,娘这样的字眼从未在这个孩子口中出现过,但她是知道的。
不知道二岁的孩童会有什么样的记忆?
卜摇的动作也停了停,又慢慢动了起来,捻起一缕一缕的头发细细抹着,当作没有听到那轻轻的喘气,用最平淡的语气叙述着:“你母亲病了,在大元安阳。”
十岁的阿囡一言不发。
卜摇想了想,淡淡地道:“阿囡,你知道我,九州,素衣,还有这云浮宫里所有的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们从来不懂父母儿女之间的感情,大哥虽然对我极好,但我也不知伦常的血缘之情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你会笑我么?”
一个颤抖的小身子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际,然后隐忍的呜咽之声久久不能平息。
这一次,阿囡需要的不是他的呵护,仿佛将他当作依傍,又仿佛是要用他高大的身躯掩饰眼泪和一个孩童品尝了八年的孤寂。
一直到黄昏日落。
“阿囡,我能够告诉你的只是我所知道的,关于你母亲的事。你的母亲,叫元菁菁。”
卜摇展开自己珍藏的那副画,望着画上的两人,用低迷地语气说道:“画上的人,是你的母亲,和,楠宫主……”
长长的画卷上,青草蔓蔓,竹林栖栖。一翦飞瀑落碧潭,山也青青,水也青青,景色如锦。
藏青长衣的男子,侧身抚琴,风华难喻,一双带笑的温柔眼眸,凝望着竹下如莲花一样娇艳粉嫩的身影。
竹下女子,蛾眉淡扫,眸光似波光流转,脉脉含情,红唇一点笑得嫣然,与男子缱绻对视,腮如桃花。
阿囡迷失在那恍如仙境的美丽里,想要伸手去触一触画上的人,却怕自己会将人惊动。画上那首秀丽的诗,呢喃而出。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汎汎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卜摇的声音也和着低低响起,低声吟诵一歇,阿囡茫然的眼抬起望着他,声音轻颤着,既迟疑又肯定地说道:
“阿摇,她是元菁菁。”
她叫不出母亲那两个字。更叫不出“娘”。
卜摇将她冰凉颤抖的小手握入自己的大手中,颔首道:“是,她就是元菁菁。画上的男子,是我的大哥,楠宫主。这画,是大哥临去之前画下的。”
“元菁菁,你的母亲,是他一生中唯一深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