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献衷心(1 / 1)
夜色渐浓。
那一面,水云涧的飞瀑哗哗地流泻,坠入碧潭,闪烁着华白的磷光。那一面,竹影重重,竹叶沙沙轻响,隐隐浮有暗香。
阿囡不知等待了多久,却一点都不感到焦灼。
但凡阿摇答应了她的事,都会兑现的。
聆听着飞瀑的清唱,竹海的喃喃呓语,阿囡无比庆幸,这一夜无星无月。她要送给阿摇的礼物,在这深沉的黑夜里才显得格外珍贵。
只是夜幽深,隐有凉意。
阿囡不知还要等待多久,看了一眼挂在竹枝上的纤薄披风,只是用力地蹬蹬腿,在地上跳了一会驱散凉意。她舍不得运功驱散,生怕一会内力不继。
更不愿意将披风披上,万一阿摇此时就来了,会看不到她身上的新衣。
阿囡身上的新衣,是红筝特地做的。一身鲜嫩嫩的黄色束腰的银丝窄袖襦裙,婀娜中有利落,荷叶滚边缀着翠绿的竹叶,上面看起来正好遮住她足上那双翠绿缎面的凤头小鞋,走动起来却碰不到裙边。
自认没有达到红筝对淑女要求的阿囡认为,这样至少完全不用担心踩了裙裾,否则她是打死都不穿的。平日里见了白羽和红筝那层层叠叠的衣饰她都觉得繁琐不堪,一直都有些排斥,又因她一心只想着好好练功让阿摇高兴赞扬,更不爱束手束脚的东西。
试衣时活动了一番,轻便之余还有些柔美之姿,或许还有些别的原因,阿囡第一次觉得穿上好看的女式衣裳这么舒服。
宴席之间,红筝又偷溜出来,亲手给她梳了小髻,戴了华胜,夸奖了许久才满意地离去。
之后白羽也偷溜出来看她,“人靠衣装”嘲笑了一番,又趁她不注意捏了一把脸颊,终于得意洋洋地走了。
天未黑时,阿囡专门站在飞瀑旁的大石上对着飞瀑下的碧绿小潭照了倒影,才知道红筝没有言过其实。
原来自己认真打扮了,用红筝的话来说,真是个好看的妞妞。
然后她的紧张才少了一些,忐忑伴着淡淡的喜悦。
阿摇,应该也会喜欢的吧。
卜摇还未行近,就看见水云涧星星点点跳动的微光,还有那来回踱步的小小身影。
想起素衣的连连提醒,九州嘴角的笑,白羽的挤眉弄眼,红筝夸张的赞叹,不由暗自轻笑。重重放缓了步子。
只见那小小的身影听见声音后一顿一闪,象被猎人惊起的小狐,迅速地没入竹林中。
卜摇更觉好笑。
阿囡年纪尚幼,有这样的孩童心性倒不足为奇。但那四个大人如此配合,实在叫他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阿囡在他们的帮助下捣鼓出什么花样来。
远看只是见有浮光,直走到飞瀑附近,看清了那串在微风中轻盈摇曳的六角小灯,卜摇才彻底怔住。
无月无星的夜晚,就是这串灯笼发出忽明忽暗的微光。
细细抬头端详,六角小灯通体碧绿透明,竹篾造的支架,难怪如此轻盈能随风摆动。这灯体上的罩子……不是纸也不是纱,触起来微凉滑软,略有清香。
卜摇微微惊奇,托起再看,果然是竹叶,片薄了的竹叶。
随着他的动作,灯里的火光跳跃起来,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光芒大盛。卜摇更加诧异,尽管飞瀑水声掩盖了其他细微声响,他还是隐约猜到这灯中的机巧。
眼目一扫,这一串灯笼,正好是二十个,两头延伸至竹林深处。
卜摇一面欢喜,一面禁不住叹息,阿囡原是这样心思巧妙又剔透的孩子。
阿囡要他欢喜,他又怎么忍心辜负?
扭头望向阿囡躲藏之处,笑唤:“阿囡!”
一直屏住呼吸不敢喘气的阿囡,窥视着卜摇的每个动作,只因他侧身站着,无法看清面上的表情。如今见他被灯笼映照出来的清晰面容,唤了她一声后笑意横生,阿囡怀里蹦跳的那只小兔子才安分下来,几步走出幽暗,遥遥地望着却不靠近。
卜摇只见着她一个半身微亮,上身还在暗中,冲她招招手,又道:“阿囡的礼物我很喜欢。”
她才又走出两步,却见她咬着下唇怯怯的,亮亮的眼睛跳动着期盼的光芒。
卜摇这才看见她怀里抱着的物事,长而宽,高高越过她的头顶。
恍然了悟:“阿囡是想听琴?”
阿囡听出他话里没有拒绝之意,心中一喜,抱着琴咚咚咚地跑近,又垂了头,嗫嚅半天,足尖一下一下地踢着地面,迟疑许久才蚊子般地出声:
“阿摇,阿摇愿意看我练成的三友剑么?”
卜摇失笑,蹲下身子摸着她的脑袋说道:“嗯,想看!来,我为阿囡抚琴。”
说完就接过她怀里的琴,不顾夜里地上寒凉就要就席地而坐。
阿囡慌得摆手拽住他的衣摆,指指旁边一处急急嚷道:“笨阿摇,那里摆了凳子和小几呢!”
看她一脸焦急地跺脚,完全没了方才的小心翼翼,一句“笨阿摇”,十成十白羽平素叫她“笨小孩”的口吻,卜摇哈哈大笑。
他五识清明,又怎么会遗漏那一椅一几?
阿囡听他大笑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立时面红耳赤,困窘万分,她竟然骂阿摇笨么……
卜摇恍若不知,抱着琴一旁安坐下来,一边做出调音的架势,一边故作淡淡地道:“再不快些,素衣可要来领阿囡去睡觉咯。”
阿囡咬咬嘴唇,忍着脸上火烧火烧的热,运功蹭蹭几步跃上飞瀑旁的大石,左手颤抖着抚上腰间的竹剑,紧张得不敢看别处一眼。
听得琴声铿鸣,她一咬牙,竹剑出手。
三友剑顾名思义,指的正是松竹梅。
云浮宫向来低调沉寂,剑又是寻常的武器,惟有一套三友剑别具匠心,变幻万端。
琴声激越,松式大气磅礴,朔风吹,林涛吼,万马奔腾,凛凛飒飒。
琴声优雅,竹式婆娑婀娜,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琴声清绝,梅式一枝独傲,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阿囡竹剑起舞,跳跃翻腾间,飞瀑的落珠被剑气震得四下飞溅,漫漫洒洒化做雨雾。
越舞越是激昂,心想,我虽不能堪破剑神合一,也要让阿摇看看我水不沾衣的功夫。
骨子里的执拗叫嚣着,全在一招一式中挥洒出来,连琴声何时停歇都不知,犹自在大石之上,雨雾之中忘乎所以地舞着手中的竹剑,一副天地间唯我一人的傲然。
卜摇遥望着那一抹舞动的嫩黄,迷迷蒙蒙,似幻似真。
那小小的身影是阿囡么?
由来抽刀断水水更流。而那竹剑飞舞,剑气腾升,硬是隔绝出一方不沾尘不渗雾的清空,水雾白光笼罩下的小孩子,是阿囡么?
如此动人心魄的情景,叫他心神突然恍惚,想起那副珍藏的画来。
那画上,男子一袭青衣,侧身抚琴,眉飞色舞。女子倚着一株翠竹,红唇一点,深情款款。而那背景,就是眼前同样的飞瀑,还有幽潭如碧玉。
画上写着: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汎汎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梦焉?
何时醒。
卜摇缓缓起身,心道,大哥,那是你心里的梦么?为何大哥的梦这样生动?
许多许多年以后,鬓生白发之时,忆起这一夜,卜摇才知道,或许那相似的一情一景,预示早就昭然若揭。如果那时悟得,是不是人生早已不同?
只是等到真正悟得时,已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