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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扶廊寺住下了,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搬一只雕着细小蓝花的白色瓷质椅子,靠着廊柱,翻一本书,边有点起毛,书角也有点卷了,是可以诵读的那类。有时看见住持看着远处一棵大树,一看就是许久,我不知道那时他会想些什么。
下午就去找他,学会了一种新鲜的画法:用木炭在铅画纸上,刷刷几笔,几根简要而有力的线条勾勒出轮廓以后,再连皴带擦随意几下,很有韵味。我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放在书上,想象苏路加写字就是这样的姿势。
晚上就坐在草地上发呆,月色满山,天空是蓝紫色的,荒凉寂静,待到风转凉才回房睡觉。路过住持的厢房时,听到他在念经,和着风吹过竹林的哗哗声,间或有不知名的鸟扑腾着翅膀在夜色里飞过,寺内的灯稀疏地亮了几盏,我屏息静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况味。
这样的生活是逍遥无事的,我住得习惯,心地澄明,我以为,我会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如此六天过去,夜里,我梦见了苏路加,熟悉的身影自灰朦拥挤的人群中出现,我呼唤他,他却转身,一再转身。醒后对着空气说,苏,我梦里有个人很像你。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若我早知就此终生无法将你忘记。
次日清晨我就去找住持。把这些日子以来,我所经历过的事,我所看到的事,我的失望,我的困惑,都说给他听。
我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
他说:“参差百态,即生命本源。”
“我一向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但在我心里,竟然有恶念,我想操刀杀了俞天爱,尽管我知道,如果他喜欢的人不是我,就算俞天爱死了,他会去追随别人,我照样一场空。”我打了个冷颤,“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敢这么想,把自己也吓住了。”
“不,你的内心依然完好,只须化解戾气。”住持拍拍我的背,“孩子,心可莲可罂粟,在乎弈者一念。”
心可莲可罂粟,在乎弈者一念。我默念了三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懦弱。”
住持喝着茶,有着洞若观火的明白:“你有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
“嗯?”
“假设他喜欢你,选择你,势必要背上对别人不忠不孝的罪名。你才多大?十四岁。他尚要等你很多年,在这些年内,你能保证你对他忠贞不贰,不会受到任何诱惑?人是会变的。”
我说:“假设他喜欢的是别人。我曾猜过,他喜欢的是欧阳娟,但其实,他认识的人那么多,他的同事、学生,都有可能。不过,以他的年纪抛弃理性而追求爱情会碰到太多阻碍,他会退却吧……可计较这么多,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住持打断我:“这和年纪无关。每个人的坚持都是不一样的。成全孝道就得牺牲别的,成全别的就不能兼顾孝道。你想想你那位进了监狱的朋友。”
“不能两全吗?”
“可以的。只是你们恰好身处在顾此失彼的境地。”
“为了孝顺,就必须牺牲个人感情?”
“这个问题是没有标准答案的,立场不同而已。我不是个好例子,如果为了孝顺,我不会离开父亲云游四方。我无法给你明示。”
是。错过的终须错过,不得的总是不得。既然人各有志,那就让我们人各有命。
“哥哥说,要学法律,但我持有悲观态度,社会黑暗。我该怎么去对待?难道任其存在?”
“举头三尺有神明,可以虚与委蛇,但请坚守本心。”
“我是养女,父母待我很好,我该怎么报答他们?”
“与其坐而论,不如起而行。”
“来扶廊寺的路上,看到很多农民,过得极艰苦,一家人的年收入只有几百块,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早就辍学帮家里做事了,我很难过。”
“日行一善,使自己安心。”
“我妈妈说……”
“我爸爸告诉我……”
“有一次,我哥哥……”
“那天,阿燃给我讲……”
“今天吃的菜里,有一道是他最爱吃的呢……”
夜深人静时,我压抑自己想念亲人的念头,但言语间仍不知不觉流露出挂念。我的昔时在哭,在召唤,在说,你回来,你,回来。
住持笑:“树欲静而风不止。孩子,你仍有牵绊,去吧。”
我呆住。原来人和人真的不同。他可以在这山间自在过活,再大的风雨也和他无关。我不行,面对青山绿水好风光,我仍贪恋着伤身尘世。
那么,苏路加的选择,和我与欧阳娟的反对,又有什么关系?
人和人真的不同。
我虔诚鞠躬:“谢谢方丈指点迷津。”我多么感激他,让我明白该以怎样的姿态纯净着信念,并自保。
“这是你自己想明白的,和我并无关系。”住持说,“当我指给你看天空时,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手指,而是你自己的月亮。”
天空是澄净的蓝,太阳是燃烧的金,植物的气息芬芳袭人。我想有些事情我会记得,有一些,或者遗忘,或者收藏。
“你的老师也来找过我。在你到来之前三天。”
“说了什么?”我惊讶,苏路加也有困惑需要住持开解吗。
“我告诉他,大爱无言。”住持说。
大爱无言。佛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住持拿着长长的笤帚,将寺里的落叶扫成一堆,撮到角落里点燃,散发出干燥的气息,有阳光的味道。停下来时,他说:“即使有天,有人令你失望,你也不要因此对这个人世灰心,好吗?”
一味沉溺一己悲喜必然会忽略许多人生要义,我们为人,应该承担某些东西,遵循一些原则。
我不再张皇,也不失措。我知道要把自己保护起来的时候到了,我会学着滴水不漏的,我不能留给这个世界一个对付我的把柄。我是会反击的,也会一些把戏和噱头。我会长大的,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好到让你难过。
这个世界,我不再怕。我好崇拜自己,看似沉静软弱,竟是能屈能伸呢。
告别扶廊寺,渐行渐远,回头,看见觉休住持静立山中,衣袂轻扬,佛陀般的安详。我看着他,深深俯首。他清俊峭拔,时做金石之音,却是绝不坚硬的,给我看清这天清月明的开阔疏朗。
从遥远地方,一首歌响彻天际,遥远地,遥远地飘来荡去:
青山围绕白云深处流年殷勤劝我居住蝴蝶飞来问我孤独我弹空杯笑而不答壮年离怀不辞一醉夕阳又来乱我心扉忘了情义深入骨髓只听风声浩荡飞扬
——完——
PS:本节的歌是电视剧《武当》的主题曲。这几句歌词不错。
说起来也满狡诈的呢,看起来很是能写续集,但显然我不打算这么干。
好象他们才初初相遇。一切已经发生,一切尚未发生。
《每个少年都会死去》是我写得最为耗心耗力的一篇,因为执意要表达自己的观点,行文非常任性,也就充分暴露了我在写作上的种种缺点,但尽管如此,依然觉得欣慰,我想说的话,在这篇里,悉数说完。
它以《每朵丁香都会盛开》出版,书店应该有售,可惜不大好找。(这是书商改的,我没有办法。)
感谢和我在这篇文里共同走过的朋友们。希望你们都能在尘世获得幸福与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