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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放学,欧阳娟来我们班教室找我,她一出现,班里有人喊道:“快,看美女!”
她确实是美的,美到曾经有男生偷了家里的相机出来偷拍她。
某个男生大声唱道:“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他的同桌模仿京剧唱腔旁白一句:“她这不是来了吗?”语调滑稽。
这男生曾经追过欧阳娟,他爸爸是副校长,他经常逃课,坐在最后一排,不等下课就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老师都不敢得罪他。他跑去欧阳娟的教室门口等她,一放学就大喊她的名字,有次还请了几个辍学在社会上混的人半路截住她,叫她顺从他,成为他的四夫人。为了她,他可以把前面几个都休掉,并发誓永不再娶。
欧阳娟不从,双方闹得很僵。没几天,男生又出现,买了鲜花和卡片,偷偷塞到她的课桌里,还将一块带香味的橡皮精心雕刻出一个心,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爱字。
他仍然没有追到欧阳娟,恼羞成怒,扬言追不到她就派人杀了她,理由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
欧阳娟被弄烦了,请了几个裙下之臣把他收拾了一顿,他这才灰溜溜地不再猖狂。到了现在,他的贼心收敛不少,只敢起起哄了。
说来很有意思,她那几名追随者知道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竟能和平共处,成了哥们儿,大家一团和气。
有人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她在风里边笑边退,大声喊:“会弹吉他会唱歌的男生!”何曾并不符合她的要求,但她喜欢了他。可见感情是无章可循的。
我背上书包出去。
她拍拍我,剥一颗糖塞到我嘴里:“今天到我家吃中饭,好不好?”
“我不回家,爸爸妈妈要担心的。”
“那我们先去你家,说一声再走?”
“好。”
欧阳娟的妈妈做了一桌子菜等我们回家吃饭,她给我舀汤,又说今天是欧阳娟的生日,她谁也不想告诉,单单邀了我过来吃饭。
我呀了一声,怪她:“你怎么不早说?我该给你买礼物的。”
欧阳娟给我夹一块粉蒸肉,笑:“你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在妈妈面前晃了晃:“看,又有人给我写情书了。”
妈妈问:“这回又是谁写的呢?可以共享吗?”
欧阳娟说:“不,你已无须借鉴年轻人的情书了。”
妈妈来了劲,直追问那个人帅吗高大吗配得起她女儿吗,欧阳娟说:“嘿,要是又高又帅,我不早就带回家了?”
听得我大笑。这对母女真是有趣得紧。
欧阳娟自小家教严谨,小学五年级时,妈妈反而十分纵容她了,说是孩子懂事了,没必要再什么事情都管着,只要她成绩好,有礼貌,不惹事就行,她知道欧阳娟懂得分寸。
这时班里已有男生给欧阳娟写信,说大家做好朋友之类的话,欧阳娟回了信,周末还瞒着妈妈和他们几个出去玩,聚在一起过生日。为此她写了一篇作文,拿到晚报上发表了,妈妈还很高兴,夸女儿聪明,不枉让她从小就背了那么多诗词。
欧阳娟六岁的时候就会背《春江花月夜》、《江城子》,我问她:“那时你多小呀,能明白诗歌的含义吗?”
欧阳娟的妈妈笑了:“有多少人在说话的时候明白话语本身的意义呢。快吃饭吧。”她的厨艺不错,尤其是一道桂花酱,味道特别好,我请教了半天,总算弄明白该怎么做了,计划着回家就去实践,做好了给父母、何曾以及苏路加的外婆尝尝。
吃完饭,我想洗碗,欧阳娟的妈妈推开我:“娟娟生日呢,你去陪她。我来,就好了。”
欧阳娟带我到她的卧室里,从衣柜里拿出两条酒红色的裤子摊到床上。她拿起一条,抖了抖,扔给我:“来,试试!”
“啊?给我的?”我愣怔地接过来。纯手工,细长的裤腿,微喇。小腿处绣了花,一看,呀,竟是那只金丝猴。用金线勾出,尾巴则是用黑线,几种明媚的颜色搭配在一起,很是醒目。
原来欧阳娟向我要金丝猴的图画是用来绣花。猴,是我和她的属相。
她也换上了,越发显得腿长:“我让妈妈给我们一人做了一条。”
看到我穿得很合身,她乐不可支,弯下腰指着金丝猴道:“瞧,这个是妈妈教我绣的呢,还不错吧。”
“真不错。”我由衷地说,“你让我真不好意思。你生日,我什么都没送你。这样吧,晚上我把何曾叫出来,我们给你庆祝。”
“他不喜欢我,算了。”
“我不认为他讨厌你。”我按住她的手,“阿燃,会有希望的。”
她点点头,又高兴起来:“你看,你正好穿的是白色的外套,和这条酒红色的裤子,简直是绝配!”她走了几步,打量着我,“像天空一样纯洁。”
“那你呢,你穿什么配?”
欧阳娟笑:“穿花色毛衣,也很有风情,像洛丽塔。”她问,“你知道洛丽塔吗?”
“知道。我们语文老师批评过,说是不伦之恋。”
“他有偏见。那是一本不错的书,有空你看看。我很喜欢小说里,他对她无望的感情,让人窒息。”她说,“就像我对何曾。虽然我表面看上去很完好。”
也像我对苏路加。昨夜梦里,见到过他。很近很近。却面目模糊。我应该紧紧抱住他的。
想来,也许是睡前看了欧阳娟写给我的《天龙八部》的章节名的缘故。目光久久停留在“向来痴,从此醉”几个字上。
翻个身,睡吧。可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就在黑暗里抱膝,看着陌生的夜。
“算了,不说这些。我不想大家一起难过。”她拿出几套衣服出来,“我们来做游戏。”
“什么游戏?”
“用这些道具围成各种服饰,请对方猜猜彼此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说干就干,将头发梳成辫子,找出一床大红的床单裹在身上,又用了一条白色的腰带拦腰一系,眼珠一转,将小学时戴过的红领巾折成方条,在头上围了一圈,踱着方步走来,作揖道:“你看,我是谁?”
我左看看右看看,摇摇头。她有点急,一跺脚:“再想想看!”
我盯着她使劲地看,仍是摇头。她苦笑,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尽管她还是唱走调了,但这么熟的唱词,我当然知道,猛拍脑袋,“贾宝玉啊!”
“真笨。难道你没看过《红楼梦》吗?”欧阳娟不满地瞅着我。
“小时候看过几集电视剧,受不了没演几分钟就唱戏,没看完。”
“书呢?”
“没看。我看不懂文言文。”
欧阳娟抓起一本书打我的头:“明明是白话文好不好?”
“我不懂,反正我看不懂,就搁下了。”我老老实实地说,“我语文成绩差,没什么课外阅读量,看的书都是你们推荐的。”
确实是这样。我想我对语文是没有天赋的,我连漫画都看不懂,《美少女战士》还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我瞅过几眼而已。更看不懂文言文、明清白话文、武侠故事,还看不懂科幻小说,以及外国名著——我常被拗口的人名弄得头晕,因此连中国背景,人名用的是英文的,都看不明白。
倪险岸和我差不多,认识了陈浅后,他说不能让自己太不学无术了,抓本《少年天子》看,才翻了两页就哀号:“老天啊,它竟然是中国字吗?显然每个字我都认识,可它在说啥?”
欧阳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收起行头,跳到衣服里,抓了一套轻薄的唐朝服饰套在身上,云鬓蓬松,戴一朵大花,并插上步摇钗,内衣半露,踉跄几步,唱起京剧:“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她舒起衣袖,边唱边舞,衔一只酒杯,慢慢地下腰,真让我担心她的腰会折断。
这回我倒是知道了,脱口而出:“杨贵妃!”
欧阳娟跳起来:“原来你对美女更有心得呀!”
我也笑:“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杨贵妃!”
很奇怪她怎么有唐朝服饰,一问才知道她的妈妈早年在文化馆里是唱青衣的。这几套古老的衣裳,都曾是她的戏服。后来邮电局招工人,她考进去当了一名话务员。
她又找来几串廉价而漂亮的耳环给我:“来,戴上,你演郝思佳。”
我双手一摊:“我没有打耳洞。”
她说:“我小时候听说,穿了耳洞下辈子才会做女孩,不然就要变男人,吓坏了,自己跑去打了,结果发炎了,疼得要死。”
我们利用有限的衣服、床单、枕巾、窗帘等,随意裹在身上,变换出不同的造型。时而演西厢,反串张生,又哭又笑,时而模仿英国绅士,时而又是戏剧里的丑角,笑成一团。到了要上学的时间了,还恋恋难舍。
晚上去教室上自习,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烟味,再一看,江华伦和几名留级生躲在最后一排抽烟。他是没有抽过的,呛得直咳嗽。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
打上课铃时,男生们大声叫嚷:“谁有香水?谁有香水?”
女生秦笑闹着扔给他们大半瓶:“接着!”
秦是班里最风情的女生,留过两次级,比我们都成熟些,会抽烟会打牌,生气了还会流利地骂出一大串糙话,有大姐大的派头,和一帮男生的关系特别好。
班里被语文老师器重的那些女生是瞧不起秦的,背地里称她是坏女人。
而我看不惯的倒是这帮人,说起深得校方欢心的话那是一套套的,看似一本正经,私下没少嘀咕,挑拨离间的事情她们最擅长了。
我欣赏的是秦这样蓬勃扬眉的女子,英姿飒爽,是樊梨花、穆桂英之类的角色。她是刘嘉玲似的人,明明是俗气的美丽,却带着可贵的真挚。
她曾坐我前排,上课睡觉,或干些杂事,老师看不过眼,抽她回答问题,我就在她后面悄悄地告诉她答案,她再响亮地报出来。
我性格孤僻,很少和人说话。秦却对我印象好,上体育课会陪在我身边,虽然我们并无话题。她很会打扮,还教我应该把眉毛修一修,那样会更好看。
可她每次和我说话都讪讪的。毕业留言册上她写,很喜欢我,也很尊重我,在我面前会自卑。
我不曾知道在男生中吃得开的女生也会这样。
初二上学期一次课间操,我站在她后排右侧,吃惊地发现她的肚子凸出来。过了几天,她请了几天假,再回学校来,肚子瘪下去,人也憔悴了许多。有女生私下议论,说她怀孕了,请假打胎去了,还传闻那孩子是高中某男生的。
十年后的某天,我在大街上碰到秦,从前的美貌荡然无存,普通得如同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居家妇女。她手里拎着装蔬菜的塑料袋子,身旁跟了个孩子,孩子都几岁了,会跑会跳。
她还认得我,老远就跑过来,让孩子叫我姨姨,我赶紧到附近的小吃店里买了几包零食塞给他。她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读了,据说没过两年,就找门路改了年纪,早早地嫁了。
我们同时开口:“你好吗?”又同时打住,抱歉地笑笑。
她打量着我说:“你还是那么好看,像纯蓝色。”她解释道,“就是写字用的那种。”
我一度喜欢用纯蓝墨水写字,特别是洗笔时颜色被水润得稍淡了,是天空的颜色。学了书法后,才用黑色。
看到我注意到她的手,她窘迫地往身后藏了藏。这个举动让我难过,在她心里我始终是个外人。少女时代的她有一双非常美的手,柔美白净,每个看到的人都会惊叹她的手居然这么美。她自己也很爱惜,每天都拿护手霜涂几次。
她本来就长得漂亮,加上这双手,在男生们私底下排出的班级美女榜上,她排名第一。
算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久违的人之间,居然只能谈论最近草莓上市、市委书记换了之类泛泛的话题。
她不肯提世道艰难。
我是个不善维持人际关系的人,内心怯懦,有着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大多时候很被动,等人示好。就算喜欢谁,也说不出口。我很恼恨自己这点。很想让秦知道我喜欢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和有些人之间就是这样,是喜欢的啊,真是喜欢的啊,却找不到恰当的相处方式。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揪心。那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秦曾经有一张即使连续熬几个通宵仍然清香漂亮的面孔,男生们都喜欢她。我以为,她会过得很好。但看到她的衣着,知道并不如意。
她没有嫁成当年令她怀孕的男生。
我不认可她是别人评价的那样,是个风流的女生,随便和谁都能上床。我想她是有着真性情的。
那是怎样的爱情,会令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甘心怀上他的孩子。
她嫁的人知道她的少年往事吗,会因此待她不好吗。
注视着她的背影,我都快要哭出声了。难道真的应了“红颜多薄命”的说法?
她曾经那样美丽。
男生们拧开香水瓶盖子,在教室里一通狂喷,用以遮盖弥漫的烟味。
物理老师进来时,用力地嗅嗅:“什么气味?”
江华伦是他的爱徒,嘻皮笑脸地回答:“不知道是谁把香水打翻了。”
老师没有再追究,走上讲台宣布:“上次月考物理成绩前十名的同学出来一下。”
江华伦的头埋在课桌里半天,磨磨蹭蹭半天才出来。
我们在教室外听老师宣布,下个月市里将有物理竞赛,前十名的同学作为本班种子选手,将会派出参赛:“从现在开始,大家要努力了!不能再贪玩了!”老师说着,将目光转向江华伦,“你看看你,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吃什么呢啊这是?”
江华伦费劲地吞下口香糖:“没,没什么。”
我知道他是怕老师闻出来刚抽过烟了,低头抿嘴一笑。
“没事嚼什么口香糖?”
“啊,这个……”他眼珠一转,“我听班里女生说,口香糖可以收紧脸部皮肤,我减肥!”
一群同学和老师都笑开了:“你哪儿胖!”
江华伦故意挨在最后才进教室,迅速地塞给我一封信。